这里有三间木屋,虽然显得老旧斑驳,但却是七里沟里面,最好的三间屋子。平时,这里是空的,只有当有贵人来临的时候,这三间木屋里才会住人。七里沟这种地方,平时不会有外来人,但每逢春、秋二季,会有贵人行猎,荆山是个行猎的好地方,所以偶尔也会有贵人在这里留宿。
三间木屋不是什么好房子,配不上贵人至高至贵的身份,但已经是七里沟的人们竭尽所能建造的最好的屋子,他们用兽皮蒙住了墙壁,即使在寒冷的冬季,也透不进一丝寒风。
数日前,有一位贵人坐着牛车,带着几个随从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行猎而来,而是那位贵人病了,无法再坐着牛车前行,熊爷以最卑微的姿态,迎接了这位贵人,将他安置在这三间木屋里,并让自己的女儿照顾这位贵人。
熊爷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的心思很好理解,他已经有一个女儿,跟着郑国使团离开了山里,现在,他想让另一个女儿,也有机会跟随贵人,女孩儿家与男孩儿不同,养在深山里最终的结果,不过是嫁一个粗鲁的猎人,从此操持家务,像母猪一样不停地生孩子,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像枯萎了的花儿。
郑国使团来的时候,他曾经想把两个女儿都送进去,但沉默寡言的狼女子,像从山溪边上捡来的石头,虽然圆润光泽,却没有土中珍珠的光彩,郑国使团看不上她,只看中了茶女子。茶女子是熊爷的骄傲,她长得像她的母亲,五官精致,身材婀娜,能歌善舞,性情温婉。
可是,郑国使团看上的不是茶女子的美丽,而是她的“生而知之”,熊爷不知道是谁教的,但他知道,这是茶女子的机会,所以尽管舍不得,他还是送走了茶女子,然后为狼女子惋惜。
在熊爷的眼里,狼女子比自己的亲生女儿更出色,这个被他捡来的女孩儿,就像这座荆山,沉默安静,勇敢无畏,身体里蕴藏着不为人知的强大力量,很多时候,熊爷都在想,如果狼女子是个男孩儿,走出荆山,说不定就能像他当年那样,凭着出色的弓箭,搏取军功,甚至赚回一个漂亮的婆娘,就像茶女子的母亲那样,皮肤洁白,笑容妩媚,然后再生出一个像茶女子那样的女儿。
机会总是有的,所以当那个坐着牛车一脸病容的贵人被侍从们扶着来到七里沟里的时候,熊爷就毫不犹豫地让狼女子去伺候,尽管这位贵人看上去年轻得过分,他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孱弱的身体看上去就像山溪边摇曳的野柳枝,苍白的肤色,近乎于透明。
也许这位孱弱的少年公族,会更喜欢像狼女子这样健康的女子,这就是熊爷那简单到了极点的想法。但狼女子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侍女,除了给那位贵人采药煎药,她几乎就不去那三间木屋。
“咳咳咳……”
木屋里传出了阵阵咳嗽,狼女子听到了,快走几步,她的脚步很轻,近于无声,但在门口却故意顿了顿,加重了脚步,随即,不出所料屋里便走出一人。
那是一个中年武士,即使是在屋中,腰间也跨着一把长剑,神态十分警戒,阴冷的目光在她的身上转了一个圈,沉声道:“进来。”
狼女子低着头,捧着药碗跟了进去。用兽皮蒙住墙壁的屋子里,十分温暖,许是因那位贵人的病是受了风寒的缘故,所以屋里又堆了个火盆,一阵阵热气扑面而来,竟让狼女子出了一身汗。
“公子,该喝药了。”
屋里还有一个婢妇,约莫三十余岁的年纪,面容沉静,气质端庄,她从狼女子手中接过药碗,端到榻前。
榻上半倚半躺着一个少年,许是因为咳嗽,苍白的面容上多出几分血色。
“阿姆,这药极苦。”
狼女子抬了抬眼皮,看向少年。阿姆是公族子弟对乳娘的称呼,少年分明是在向乳娘撒娇,她给这少年送了几日药,还是头一次见这少年抱怨药苦,前几日,他都是眉头不皱就饮了下去,分明还是充满稚气的面容上,透着一抹不符年龄的坚毅与隐忍。
但此时,他真正像个赖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似乎察觉了狼女子的窥视,少年突然抬起头,对着她一笑,如三月花开,灿烂明媚。少年的眉目十分清俊,苍白的肤色增加了柔弱感,如果不是嗓音低沉,他比狼女子更像一个少女。
狼女子迅速移开了眼睛,低头垂目,沉默安静。
少年脸上的笑意更深,与乳娘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喝净碗中药汁。狼女子上前接取药碗,正欲离去,却听少年蓦然道:“狼女子,你今天打到什么猎物了?”
狼女子垂着眼睑,轻声道:“兔子,野雉,狐狸。”言简意赅,她素来沉默,不喜多言。
“有狐狸?”少年从榻上撑起身体,双眼明亮,苍白的面容上几乎生出一层光来,“拿来我瞧瞧,若是毛色好,用狐皮做件裘衣,便不怕寒了。”
狼女子冷了冷脸,转身离开,隔不久,她把狐皮带了来。那是一张雪白狐毛,只在额间和尾尖上,各有一撮淡黄色的毛,虽然不是全然纯白,但已经算是上品毛相。
如果少年不开这个口,这张狐皮拿到集市上去,足以换到整个村中三个月用的盐巴,但他开了口,这张狐皮就只能白白献上,如果他有点良心的话,或许会给个一、二十个陈国铁币,可一、二十个陈国铁币买不到三个月用的盐巴。尽管满心不愿,但狼女子依然保持沉默,公族贵室子弟可以对野民予与予求,一旦遭到反抗,杀死无罪,她不想给熊爷带来麻烦,更不想让这个村子遭受灭顶之灾。
“这狐皮真不错,就是小了点,做裘衣不够。”少年摸着狐皮上柔软的毛,一脸可惜。
乳娘比划了一下,道:“可以围住领口、袖口,剩下的,还能做双狐皮靴和耳套。”
“这么好的狐皮,拆得七零八落,岂不可惜。”少年笑了起来,忽然拿起狐皮,对着狼女子的身体比照了一下,“给她做件裘衣倒是正好。”
狼女子虽然力大无穷,但身量却还只是十二、三岁少女的模样,少年虽然病弱,但身材却不矮,足足比狼女子高出一个头还多。
这张狐皮给她做件裘衣,倒确实是刚刚正好。
狼女子面无表情,既没有觉得惶恐,也没有觉得欢喜,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淡淡道:“小女告辞了。”
少年摆摆手,由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