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没走多远,马车再次被阻。
霖霖湿雾中,数支油裹子照亮官道。
油裹子分插在道路两侧,有的燃油将尽,已经快要熄灭。
火光下,一辆宽大气派的双辕马车停在道路中央,两匹栗色母马温驯地垂着脖子,鼻孔轻轻喷息。马车前后,乃至道路两侧,尸体横七竖八摊了一地。
马车车厢里空无一人,只有车夫垂头靠在车驾座上,手里牢牢拽着缰绳,仿佛正在打盹。
李昧探手唤出离火,悬于高过头顶三寸之处。那团橘黄火苗瞬间由丁点增至拳头大小,犹如盛开的火莲。火光映照下,每一具尸体都能看得十分清楚。
这里便是先前他远远听见有细微动静的地方。
除去貌似熟睡的车夫,其余“尸体”共二十八具。而这二十八名“死者”中,从穿着上看,褐衣玄甲的有二十一名,应该是军人。另外七名死者则身穿黑衣黑裤,做夜行人打扮。
这批人皆以黑巾裹住面孔,只露两只已经合上的眼睛。
乍一看,这里俨然是一处兵匪交手的恶斗现场。
但奇怪的是,这些尸体虽彼此倾轧,但个个身上却都没有血迹,也没有兵器造成的创口。有的甚至连刀都尚未拔出。仿佛双方刚刚碰上,还没开始交手便尽数倒毙。
丙儿紧紧跟在李昧公子身后,看得心里发毛,“可恶,定是那伙妖人所为。”他嘴里嘟哝着。
习惯性地,他转身想跟青伶说话,可青伶没在。
他们的马车没有跟过来,此刻远远停在后面。
刚才隔着几十步远,两匹马便开始左右踏步,拖着车辕来回转圈,任凭车夫用鞭子抽击,也不肯再往前靠近。为了安抚受惊的马儿,青伶只得用手轻轻抚摸它们的脖子。
青伶的抚摸很有效。
两匹马逐渐安静下来,却仍扭着身子,将头冲向侧后,仿佛不愿面对前方残酷的画面。
李昧没有回丙儿的话。
他这会儿眉头深锁,正仔细翻看每一具尸体,看得很仔细。
丙儿看见他还伸手去碰每名死者的脖子。
检查完地上的,李昧公子又仔细查看了那位像是睡着了,但恐怕很难再叫醒的车夫。
无一例外,没有人还活着。
现场仍保持呼吸的,唯有大车前的两匹马。
不过,这两匹马也表现得十分古怪,除了鼻孔仍在出气,整个身子像石雕般毫无动静,两双大大的眼睛也全无神采,空洞晦涩如无底深潭。
结束勘查,公子的眉头仿佛锁得更紧。
让丙儿不解的是,回到他们自己的马车边,公子竟做出了一个令人大感意外的决定。
他说今晚就在这里过夜,等天亮之后再继续上路。
他还让马车掉头,后撤百步,好像生怕打扰到那些尸体休息似的。
对于公子这个古怪的决定,青伶一双眼里虽满是疑惑,却什么也没说。她对公子的吩咐总是毫不犹豫地照办。既然公子让掉头,她马上指挥车夫掉头往来路方向。
最后直到两匹马完全放松,马车才再次停下。
看看距离,差不多刚好一百步。
马车掉头时,丙儿跟在李昧公子身边往回走。他想伸手去牵一直老老实实随行的驴,不料那驴竟像认生似的朝他尥了两蹶子,然后哼唧哼唧跟在马车后面走。
马车停下时,白唇驴跟往常一样,又悄悄躲到了车厢后面去,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丙儿感到莫名其妙。
“这畜生。”
他嘴里嘀咕一句,然后跟着公子钻进车厢。
上了车,想了想,丙儿又开始问个没完。
“公子,咱们为啥要在这等着?那些人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都死了?”
已经盘腿坐下,准备休息的李昧公子抬手放到嘴边,轻掩着咳嗽两声,“是的,全死了。但也可以说都还没死。”他模棱两可地说。
“什么?”丙儿惊讶地张大了嘴,“那,到底死了,还是没死啊?”
公子笑了笑,却不说话。
这时,青伶从小窗灵巧地钻了进来。
丙儿马上转头看向青伶,“青伶,你知不知道刚才什么情况?”
青伶似乎有些胆怯,只看了看公子,却默不作声。
丙儿越发纳闷,又回头看向公子,“能不能说清楚啊,到底怎么啦?”
李昧公子略作思索状,“那是个鬼阵。不过,摆成那样,却有些仓促。”他自言自语道。
“鬼阵?”丙儿被吓了一跳。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青伶,想求得解释,但青伶却低着头,一声不吭。
“公子,能不能给丙儿讲解讲解呢。”丙儿只得央求公子。
李昧公子叹了口气,道:“好吧,告诉你。”
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青伶,慢慢吞吞的说:“所谓鬼阵,其实就是一种驱鬼之术。民间也有个说法,叫做‘赶尸’。因为人之方死,身体尚且柔软不僵,若辅以法术,便能令其活动自如,行走犹似活人。地上那些火油裹布里,其实浸了一种药物,更可延缓尸变过程。”
听到这话,丙儿马上身子一缩,不觉便拿手去摸自己脸蛋。
李昧公子笑了笑,道:“别怕。那东西对活人无妨。”
“是拦我们路的妖人所为吗?”丙儿问。
李昧公子点了点头。
“他们是想干嘛?”
“还不知道。”李昧公子说,“所以得等,也许天明时就知道了。”
既然非要在这里等到天亮,丙儿也没什么好想。反正不管那鬼阵是搞什么花样,到了天亮看了总该会知道。
不过,这晚丙儿似乎睡得并不怎么踏实。
到了后半夜,他还听见青伶下过一次马车,悉悉索索走进了旁边的树林子里。
当然,很快她又回来了。
这之后,丙儿总算囫囵睡了一阵。快到黎明时,他却被轻轻叫醒。
睁开眼,看见公子在黑暗中朝他勾手指头,示意他起来。
丙儿一个激灵,马上心领神会,赶紧爬起来,系好衣带,穿上鞋,蹑手蹑脚跟着公子拉开车门下了马车,打算又去看那什么鬼阵。
来到车驾边,他发现青伶竟然不在。车夫正斜靠在座驾上,搭着熊皮毯子呼呼沉睡。
青伶不见了。
丙儿有些诧异,转头想问公子。黑暗中,却见公子脸上泛着诡异的笑容。
他有点害怕,刚想开口,公子却俯低身,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丙儿马上就明白了,公子这是在示意自己别再多问,只管跟着去看场好戏。
丙儿再不害怕,便跟着公子朝昨晚撞见一堆尸体的地方走去。
此时天色微明,天际起了一线鱼白,四周树影朦胧,远处农家小屋隐约可见。
房前屋后,甚至还出现了几名扛着农具,早起劳作的乡民。
然而昨晚路上那片横七竖八倒卧的尸体却不见了。
也不见了那辆马车。
李昧公子不动声色,继续沿着道路往前快步而行。
丙儿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扫视四周,同时加快脚步,跟上自家公子。
过了会儿,前面隐约出现一辆马车,车后跟着一队行人。
这批人穿着整齐,头戴细钉头盔,身上皮甲铮亮,手里还操着兵器,约莫二十多个,正排成两行纵队缓缓而行。如果注意观察便能发现,这批人的队列里还夹杂着数名黑衣人。
可不就是昨夜那批死者。
奇怪的是,几名黑衣人跟身穿皮甲的军士混杂在一起共同行军,彼此居然并不排斥。
而最令丙儿大感意外的是,青伶竟然也在队列里面。
青伶小小的身躯在队列里毫不起眼,若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朦胧晨色中,她跟那队人保持着步伐一致,走得甚是规矩。
当丙儿满脸惊骇地转头看向公子时,李昧公子却面色安详,平静如水。
他甚至发现,公子似乎也正合着那些人的节奏,试图踩着同样的节拍跟在后面。
刹那间,莫名的恐惧朝丙儿袭来。
“公子,公子。快醒醒。”
他一把拽住公子的衣袖,一边用力的摇,一边不停的叫。
公子还没做声,前面的人却被他的叫声给吸引了过来。
丙儿看见这群人齐齐停下脚步,循着声音缓缓回头——个个竟都闭着眼睛。
走了半天,这帮人居然是在梦游一般。
但就在这时,整整齐齐转过头来的梦游者——无论是披甲人,还是黑衣人,甚至也包括夹杂在其中小不伶仃的青伶,所有人几乎同时睁开了眼。
他们仿佛如梦初醒,齐刷刷看向丙儿。
接着,一名像是军官模样的披甲人脑袋缓缓转动,看看他的左边,再看看他的右边,瞬间便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紧闭的嘴唇也费力地张开。
丙儿甚至清清楚楚看见,随着那张嘴上下翕开,竟生生扯掉一片皮肉,裂开一道血口。
紧接着,从那张依然有条条血肉粘连的口里,猛地发出一声怪叫——
“喇嘛木”
这声音犹如地狱传来的哀嚎,却又像野兽发出的咆哮。
由于吐词不清,恐怕谁也不知道他叫唤的是什么。
不过随着那声吼叫,随着军官拨出佩刀,“唰唰唰。”他身边所有军士都纷纷操起了家伙。
黑衣人没有吼叫。他们一个都没出声。
黑衣人只有一个动作,就是出刀。
然后,格杀。
转眼间,刚才还不分彼此,整齐有序的行军队列,立马变得泾渭分明,俨然分为披甲者和黑衣人两个阵营。双方话不多说,抡起武器就干了起来。
除了青伶。
她这会儿已不在队列当中。
披甲者和黑衣人从道路当中一直厮打到路侧两边林子里,泥地里。嘶吼声,哀嚎声,以及各种兵器相互碰击发出的金属交鸣回荡四野。
尽管人数并不对等,但双方却打得势均力敌。嗷嗷乱叫中,不断有人受创倒下。
丙儿感觉自己就像云游太虚一般,从刚才的惊恐莫名,到此刻的恍若做梦,就这样傻呆呆地跟李昧公子站在距那些人不足百步远处,看着他们相互搏命厮杀。
但他始终没看见青伶。
这小鬼姐姐一定是偷偷躲了起来。
渐渐地,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只剩最后一名军士依然立着。
此人浑身是血,正是最先拔刀那名军官。
他手里拄着长刀,摇摇晃晃朝四周阵亡的部下看了看,忽然又抬头朝道路这边看了过来。他挣扎着,朝李昧公子跟丙儿探了探手,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还什么都没说出口,便一头栽倒下去。
李昧公子一直十分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此时才迈步上前。
于是丙儿也跟着过去。
战场一片狼藉,死伤遍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
青伶此时已从一棵大树背后走了出来,跟李昧和丙儿一样,静静地看着满地死人。
此时,那些人个个伤痕累累,浑身血染衣袍,已无活口。
尤其最后倒下那名军官,连鼻子都被削去无踪,只留血迹斑斑一个窟窿,模样十分可怕。即便已经咽气,他却仍然瞪着双眼直视苍穹。
丙儿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忽然感觉胃里一阵抽搐。
他猛地扑向一边,对着大地便哇哇直吐。
他感觉什么东西淅淅沥沥,竟钻进了眼睛。于是伸手一抹。
没想到吐出的污秽之物竟糊了自己一脸。
“公子!”他大惊而起。
“怎么啦?”公子低声问他。
丙儿猛地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
他身子一探,竟坐了起来。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丙儿又抹了把脸。
他看见公子盘腿坐在垫子上,目光温柔地望着他。
他再看向四周,原来自己还在车厢里。
此时,车厢两侧的窗帘都已卷起,天空可见淡淡的晨曦。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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