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面黄底黑字的旗帜从大路尽头冒出,东城楼上的哨兵吹响了号角。
盔甲闪亮,身背弓箭的军士迅速从帐篷涌出,鱼贯登上城墙。
帐篷全是新搭建的,几乎一夜之间,便沿着四面城墙内侧一圈布满。就连生活在酆城的百姓,也没几个知道这些军人是早就藏在城里,还是半夜悄悄进的城。
从城楼望去,随着来犯人马渐渐靠近,旗帜被风吹起,展示出上面“霹天”二字。
这拨人马在行进到离城不足半里远处停下,随即展开队形,排列成阵。
此后,酆城又响起了两次号声,分别是西门和南门。
其中南门城楼上,能看见八十余艘帆船从江面缓缓逼近。战船大小不等,每艘船上同样插着黄底黑字,上书“霹天”二字的旗帜。过了江心,战船便一字排开,锁住整个码头。
整座酆城,唯有北门风平浪静。
令人称奇的是,虽然贼兵围城,但街上人来人往,一切照旧,倒并无异常。
将近午时,李昧单人单骑来到城北锦祥绸布庄。
绸布庄后面是座小院,也是缝制衣服的地方。与西城泰锦坊分号相比,锦祥绸布庄虽远远不及其资本雄厚,但可能是因为更熟悉本地人口味,在成衣制作业务上还更受客户追捧。
老板亲自将李昧带去繁忙的后院,找工人当面解释他所说要略作修改的两处地方。随后,李昧还独自留在那里看了会儿工人的制作情况才离开。
他一路返回南荼巷,再没去别处。
李昧回到邱宅后院,青伶为他斟上热茶,问:“怎么样?卓公子有没有消息?”
“还是那六个字。”李昧皱着眉头说。
“此行另有目标?”
李昧点点头,陷入沉思。
皇帝御卫天厍军显然已秘密入城,而无论是从那位乐公子和天香所透露的情况,还是卓坚提供的情报分析,这支奇兵的目标都不像是雷成义军。这令他实在难以理解。
小小酆城,哪来大鱼。
“对了,公子,”这时,青伶忽然想起来问,“为何卓公子现在只在锦祥绸布庄给你传信?而不再把消息直接送到家里来呢?”
“许是出入不便了。”李昧说,“而锦祥绸布庄后院隔壁就是军粮库,他离得近。”
“照这么看,军粮库如今就是他们的军营。如果军营开始限制出入,那是不是说,他们的行动就快要开始了?”青伶又问。
“有这可能。”
“看吧,所以我说,他们肯定是秘密派来对付义军的。”
“我总觉得不像。”李昧说。
“那还能是谁?这酆城附近,也没什么别的势力了啊。”
“不,还有一个。”
“谁?”
“无明殿,影子人。”
“无明殿?”青伶听得一愣,“公子,我和丙儿上次就跟你说,无明殿可能跟鸡鸣山勾连,你不是还不相信的。改主意了?”
“不,我现在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答案。”
“可我们在离开无明殿时碰到的那个黑衣人,他明明就在九仙村出现过啊,还帮着他们下山要粮呐。铁证如山,公子为何不信?”
李昧思索片刻,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被叫做‘知更’吗?”
青伶摇摇头,“这个青伶却是不知。”
“那我就告诉你吧。”李昧说,“‘知更’本就是真乙道中对叛教者的称呼。道家讲究无为,对异见者相对宽容。若发现有偷师他教,心生异志的门徒,处理也不那么极端。所谓‘知更’,就是希望他能迷途知返之意。雷成法师在霸郡传道两年,据说有许多真乙弟子投其门下。这些人里,像那黑衣青年一样的恐怕不在少数。他既被称‘知更’,也就说明影子人已跟他划清了界限。”
“这么说,他的行为不能代表无明殿?”
李昧轻轻点了点头。
但他随即却又一声长叹。因为他心里此刻不得不做一个最恶意的推断:如果这个“知更”是早有预谋,专门为此安排下去的呢?
那么,恐怕他无明殿不仅仅是勾结鸡鸣山,甚至可能一手缔造了鸡鸣山。
果真如此,或许一切就讲得通了。
可惜他们却还不知,人家恐怕早就洞察了他们播下的种子,却一直在养着它,等它发芽。
如今,是到了收割的时候?
青伶见李昧公子沉思不语,忍不住问:“公子,你又在想些什么?”
李昧抬头看着青伶,若有所思地说:“我在想,那些做局之人,心会不会累。”
“那公子你觉得会累吗?”青伶问。
“我觉得会。”李昧回答道。
的确,在这方面,就连他那得到真传的师兄也不能脱俗。
他们都很累。
※※※
晚风渐起。北城楼上军旗猎猎。
三道城门都被霹天军围困,唯独北门没见对方一兵一卒。
这也是酆城地理位置所决定的。
因为酆城北面便是玄都山,而且几乎半个北城都建在山坡上,地势较高。若想从这个方向进攻酆城,除非先让大队人马绕过两边,偷偷爬上玄都山。
天黑后,城楼上点起了两堆火架,照出去两三里远,能让城墙上的守卫夜间看得清楚些。
但恐怕也方便别人看见。
士兵们在城门外五十步远处还扎了两排竹马,竹管里灌上油,可以烧一晚上。
这也算是一道防线吧。
已快五十岁的焦正是一名城门令,手下几十名弟兄,有的年纪比他还大。
最近他手背,不仅玩骰子总输,白天十来个头儿一起抽签,偏偏抽到他的小队当值头岗。
焦正扶着刀柄,沿梯子爬上城墙。
他默数着城墙下一个挨一个的帐篷。数量倒是挺多,但没用。
因为负责北城防务的,几乎全是本城守备队和各衙门里的卫兵。这些负责驻守城池的士兵多不会打仗,甚至有的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酆城。他们只会开关城门,查验关凭。
幸运的是,北城暂未发现敌军。
从当前形势看,他们也不可能绕到北城方向来。
焦正已经听下午在城墙上值岗的兄弟说了,东西两面都来了大队人马,而南门外全是船。
北门背靠天堑,他们是安全的。
但焦正已活了大半辈子,处世之道便是“谨慎”二字。他一边巡视城墙,一边提醒值岗弟兄打起精神。“把你们一双双眼睛睁大点,就像进了秀莲坊,看见漂亮姑娘一样。”他边走边吼。
“这可没那好看。”
一名士兵贼笑着回答他,立马引起挨着的几人也跟着笑。
“是啊,差远了。”另一个来了精神,也跟着起哄。
“前几天,我还看见牢房司衙的宋三被婆娘在街上扭着打,那婆娘一边骂他,说他把自己的私房钱都偷出去,送给了秀莲坊里的臭不要脸娘儿们。哈哈。”
“我要是宋三,干脆直接把婆娘也送去秀莲坊,让她做大家的婆娘,也臭不要脸。哈哈哈。”
听着越说越离谱的俚语粗话,焦正不仅不制止,反而跟着笑。
“笑,笑笑也行。只要有精神,对着墙下撒泡尿都行。”他在城墙上边走边跟人打趣。
“焦头,若是看着像姑娘,还怎么掏出来撒尿。”又一个恶趣味接嘴道。
“掏不出来?说不定你那鸟儿早他妈飞了。”
吼着骂着,焦正也感觉整个人轻松起来。
这里是北城,慌什么慌。他心想。
走了一段,他折过身又往回走。他的目光依然在城外的暗影中寻觅,虽然外面啥也没有。
“狗头,开门去检查一下竹马,有几根他妈都熄了。这才啥时候,夜还长着呢。”
他总算找到点事做。
“不就几根竹管没燃,不要紧吧?需要出去看吗?”城楼下被叫做狗头的军士嘴里嚷嚷着。
“是不是害怕,不敢踏出城门?”焦正吼道。
“这一眼望去,半坡上光光秃秃,半个人影也没有,不知你在怕什么。莫非怕有鸟儿飞来啄你不成?”城墙上又一名士兵起哄道。
“行了行了,少他妈废话。全都是绣花楼里的鹦哥,嘴皮子厉害。哼,看就看,谁怕。”
叫做狗头的士兵一通回骂,然后叫了两个人帮忙,帮他一起抬下横杠,打开城门。
随着缓慢而沉重的“吱呀”声响,两扇老木城门就像几百年未曾开过那样徐徐洞开。
狗头从一名看守城门的卫兵手上接过火把。
他举着那支火把,扶了扶腰上的刀,慢慢走出门洞,走向五十步外一排竹马。
果如焦正所言,他远远便发现了几支熄灭的竹管。他径直走过去,重新把它们点燃。然后他站在那里,朝远处高坡上看去。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却没看清。于是他将火把高高举起,照得更远一些。
他还搭起一只手在额头遮挡着去看。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路向远处,向高处延伸,逐渐铺满整座大山。
大山十分安静。
不过,狗头还是看见了什么。在本该是漆黑山坡的半空中,有几颗又大又亮的星星,正以不常见的速度缓缓移动,缓缓靠近。
接着又是几颗。
他看见后面还跟着更多。
随着靠近,那些星星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渐渐排成一行。
他妈的,绝不可能是星星。
他返身往回跑,一边高声叫着“关门”。
发光物快要飞到他头顶时,已经变得有鸡笼般大。
狗头回头看去,妈呀,全是他从没见过,超级大的孔明灯啊。眼看着,那些巨大的飞灯正井然有序地朝北门上空飘来。
狗头跑近城门。里面的兄弟还在等着他,还把门给他留着一条缝。
他看着他们似乎在朝他嘶吼,朝他招手。
“嗖。”
一箭飞来,正中他的背心。
狗头一头趴在地上,看着离自己仅有几步之遥的城门缓缓关闭。
“敌袭。吹号,吹号。”
城楼上,看着狗头被一箭射中的焦正失声高呼。
“呜呜,呜呜。”
角号吹响。
城下帐篷里的士兵从睡梦中惊醒,匆忙拿起装备,冲出帐篷,纷纷往城墙上跑。
三十余盏已经非常大,而且非常亮的孔明灯此时停止了飞翔,在城墙上方不远排成一行。每盏灯后面似乎还连着长长的绳子,一直拖到远处高坡上。
绳子上,点点火光迅速滑近,照亮一个个黑衣裹身的劲装武士。那些武士个个黑巾蒙面,手执角弓,正对着城墙上的守军张弓搭箭。
刹那间,火箭如同流星般飞向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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