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令乐福这番言辞,看似颂扬国师之能,实则暗指其干预军务。
甚至架空太子。
对此,大盛天子沉吟良久,殿上群臣一时也无人反驳。
明眼人都知道,天厍军指挥使一职长期空缺,就是给太子留的。
大家甚至猜测,东霸两郡叛乱,国君之所以派天厍军出战,正是有意锻炼太子。乐福此言,不啻于暴露了太子空负其名,并无实权的尴尬处境。
包括中郎将任潼和长史诸葛逊在内,十来名大臣随后附和乐福。
李授看在眼里,脸上不动声色。
他心知肚明,尚书令这提议是要分解天厍军,将其骨干划归三军各部。这一招,可视为是在替太子争夺天厍军控制权。
这令他感到十分为难。
“天厍军乃国师一手创建,其主力此刻仍在霸东未返。”李授扫视殿上众臣,“朕想,此事还是等国师回来,与其商量之后再说吧。”
我的心思,你们又怎会了解。他心想。
尚书令对他李授父子一片赤诚,毋庸置疑。
尤其是对太子。
但经历无数,又身居高位多年的李授,早已学会从不同角度看问题。他十分坚定地相信,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
关键要看它出现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
譬如此刻
当乐福再次奏请召回天厍军的时候,李授不禁皱起了眉头。
“此次天厍军远赴霸东平叛,将士用命,功勋卓著。”他的尚书令大人滔滔不绝,“如今叛军基本肃清,臣以为,既已完成使命,他们应早日返都,履行其本来应该肩负之职责。至于叛匪残部,不如令荡寇将军遣一支人马前往善后。”
“尚书令所言合情合理。”李授漫不经心地说。
“不过,”他接着话锋一转,“此番无明殿勾结晋人策动叛乱,蓄谋已久,牵涉甚广。朕责令国师细查严查,务要彻底清除乱党。莫非你要让朕把自己说过的话收回吗?要知道,君无戏言。”
话已说得很明白。
你若不知好歹,心里还没个数,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国师此番滞留霸东不归,原来是陛下之意,那乐福就不再说什么了。不过,乐福听闻一条来自无明殿的可靠消息,却实在有所担心。”
李授无奈,只得问:“爱卿听说了什么?”
乐福躬身行了个礼,高声道:“此次霸东平叛,尚书府多次收到前方战报。臣反复核对,得知整个平叛过程国师从未现身,唯有其弟子聂玉琅,与国师府舍人常明代行其职,辅佐太子。臣不愿相信,又差人前往酆城了解情况。据悉,平叛期间,国师确未曾现身酆城,而是由其弟子聂玉琅挑起重任。然而蹊跷的是,这位聂玉琅不仅可在酆城以太子之名调遣军队,指挥作战,更能在陪伴太子返都之际,主持对影子人长老的审理,以及督促无明殿重建。”
此话一出,大殿上顿时嗡嗡议论起来。
李授绷起脸,目光直视乐福,“依尚书令之言,那聂玉琅莫非有分身之术不成?”
“国师乃当世奇人,其弟子有此异能想必也不奇怪。”乐福不紧不慢地说。
听了这话,李授面色愈发难看。
“国师奇术,天下皆知。”他说,“然我大盛朝堂,并非卖弄法术之地。国师洁身自好,因此不愿抛头露面。至于他弟子的事,朕以为,却不可捕风捉影。”
“陛下,微臣所言,皆有实证,并非捕风捉影。”乐福道。
“陛下,关于那聂玉琅,微臣也听到些议论。”诸葛逊从班列中站出一步,随即也道,“此人不过商贾出身,既无显赫家世,更无道家渊源,只因得国师青睐,便在都城颐指气使,无所不能。此番更是在酆城发号施令,差使大盛荡寇将军,干预作战,令军中哗然。”
“朕想,这不过是因为有些事国师不便出面,故而才令他代行其职罢了。”
“陛下,别的事都还好说。这代行军令,历为朝廷大忌,小看不得。”诸葛逊说。
“臣也有此担心。”乐福马上表示。
“那依你们的意思,是要如何?”李授一脸不悦地问。
“国师不爱抛头露面,本无可厚非。即便他此次未曾前往酆城,未曾主持平叛,也没什么可说道之处。然令弟子代行其职,则其弟子一言一行,便可视为国师之意。如今盛都城里人人皆知,就如那聂玉琅出身低微,也能只手遮天。又有传言,称在我大盛,不问高低贵贱,若想飞黄腾达,只要拜入国师门下即可。臣以为,此等说法于国有害,也有损国师之名。”
“尚书令,关于国师,当真有此传言?”李授恼问。
“此事是否属实,此间大臣,陛下可随意询问。”乐福道。
李授于是将目光朝殿上众臣扫过。
众人见状纷纷低头。
虽未明言,大家却是一致默认乐福此言不假。
这时,诸葛逊又道:“微臣听闻,就连三界各门修者,如今也多以能成为国师弟子为荣。”
其实他心里更想说的是:陛下您深居禁宫,早已被禁卫高墙阻塞了视听啊。
看了一圈,李授的目光最后落在太子身上,“酆城平叛,朕同意太子监军,与国师同行。那么现在你来告诉朕,国师此次在酆城,到底有何作为?”
太子躬身奏道:“尚书令说得没错,当初自离开盛都,国师便有他事需要处理,而未再随行。不过,他却令府上舍人常明与弟子聂玉琅陪同孩儿身边,一应策略,也全已计划周详。可以说,酆城之乱,乃国师一手平定,孩儿只是看个热闹,顺便加以历练,却不敢贪半分功劳。”
李授微微点头,“嗯,你能不贪寸功,也算胸怀坦荡。那么,当你返回盛都,国师是否留在无明殿善后,你却也不知道?还有,去阆州时,那聂玉琅是否中途折返酆城?”
“孩儿在酆城时,国师一直未曾露面,此事属实。不过,随着雷成兵败,无明殿覆灭,孩儿见大局已定,倒也并未追问国师去向。倒是听聂玉琅说过,国师随后自会去无明殿处理重建事务。而常明一直留在酆城等候国师,并未随我返都。至于聂玉琅,酆城之后几乎没离开过孩儿身边,所以说他出现在无明殿,孩儿以为不太可能。”
“听见没,尚书令。太子的话,你可有质疑?”
“太子坦诚,句句属实。乐福毫无质疑。”
“好。既然如此,那太子说,聂玉琅没曾离开过他,却又怎么会出现在无明殿?”
“臣以为,这事背后定是另有隐情。”
乐福当然知道,在朝堂公开质疑国师,要冒极大风险。
虽然国师平日少与朝臣来往,唯一称得上知交的晋寿侯,这次在是否联赵伐晋的大政上也跟他意见相左。但皇帝对国师的信任和袒护,在朝中无人不知。
不过,乐福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此前专程往五凤楼拜访,在某些方面算是已跟晋寿侯达成共识。何况这次他更是通过乐庆了解到了太子的真实想法,否则也不敢贸然出手。
对聂玉琅,太子其实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信任。
对自己的孩子,乐福还是相当了解的。
乐庆是个纨绔子弟没错,但这孩子可不傻。
若非自小聪明,李授也不会将那小子选去太子身边读书,与太子朝夕相处,一起长大。
这次得知自己竟遭天厍军监视,乐福先是勃然大怒,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这样的举动,若非出自天子之意,那便是一场极其可怕的阴谋。
自己毕竟是当朝尚书令,三军统帅,何况还是太子岳父。
根据种种迹象,乐福很快将此事最终目标联系到了太子身上。
打狗还得看主人。
但人家若是真要敢打,那目标绝不会是狗,而应该是冲着狗主人去的。
乐福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首先必须搞清楚是否跟天子有关。只要此事并非出自李授之意,那他就什么也不用怕。
事不宜迟。
他当即制定应对措施,先就太子身边那位“红人”聂玉琅,与乐庆进行了十分严肃的交谈。乐庆当即拍着胸脯告诉他,太子根本不信任那个商人家的子弟。
太子跟聂玉琅看似亲密,实则全因国师之故。
乐庆说,太子有求于国师,包括联赵伐晋之策,也是在国师授意下,太子才同意的。乐庆还煞有介事地说,要不要跟赵国结盟,太子其实根本不在意。
去了趟邺城,令太子感受最深的,不过是人家那恢宏的宫殿和都市繁华。
乐庆这次还特地向老爹透露了一个秘密。
他言之凿凿地说,别看太子平日里表现得兢兢业业,锐意进取,实际上跟自己一样,有着更为现实的人生目标。
他心里真正追求的是尽兴享乐,而非开疆拓土。
“你是说,太子并不赞同对晋用兵?”乐福一时感到难以接受。
关于联赵伐晋,中常侍王光,散骑常侍王瑕可都是最为积极的支持者。
而他俩正是太子的人。
在朝中,这两人一向被视为太子嫡系。
乐庆也再次证实了这点。
“没错,他俩在朝中积极主战,确是受太子指使。不过,这也是为了获得国师相助,咱们太子哥哥不得不摆出的态度。唯有如此,方能获得国师信任嘛。”
什么?乐福再次被震惊。
以堂堂太子之尊,还要委屈自己去获得国师信任?
听到这些,乐福不仅火冒三丈,而且更有理由相信,太子对国师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当然不行。
所以他必须站出来,哪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太子。
既然敢私下动用天厍军监视自己,那还有什么事是那春藏法师不敢干的?
你既无情,就别怪我不义。
乐福心里一番思绪起伏,再次开始盘算着天子对此到底持何立场。
话说到这份上,皇帝应该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和态度。
除非他知道国师背地里到底在干什么,否则听了这些话,定会有所警觉。
乐福抬头瞄了瞄龙榻上的天子。
李授目光漠然,依然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乐福心里暗自一声喟叹——
唉,当真是君心似海,龙颜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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