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分身之术。
不过是高级易容术,外加一名合格的替身。
这套把戏,春藏十几岁便开始钻研,如今早已运用自如。
大殿内,巨石雕像依然端坐高台,影子人开山祖师爷那对黑洞洞的眼眶显得深邃而悠远,似作永恒凝视。而在石像前面,曾经的三张长条形坐榻早已被撤换,改作一张宽大方正,木质黝黑的高背榻椅,宣示着三位长老并座的联席时代已经成为过去。
春藏斜倚坚硬椅背,柔软的手掌轻轻抚摸扶手上打磨得光光溜溜的球柄。
球柄雕琢于扶手前端,跟他光秃的脑袋一样浑圆硬实。
这榻椅本来准备了三张。
如今,另外两张是用不着了。
椅背上,三根打磨得光光溜溜,顶端雕刻金轮造型的柱子高高支起,彰显威严。
除了主座有所变化,两侧坐席如今也焕然一新,只是此时坐席间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时机已到。
根据《宙行九秘》记载,每当白煞星现世,这年的中秋月圆之夜,大地极阴,万灵复苏,时乃九阴夺天之数。相传在此天数下,可召唤亡灵破窍。
天魔已经死了三百年,魂魄被镇压于戒鬼井内不得逃脱。即便能够脱离控制,其实也难在阳世重新凝聚元识。
除非机缘巧合。
所谓机缘,《宙行九秘》上也有描述,那就是指在受困魂魄得到释放,欲散未散之际,恰好赶上九阴夺天之数。
当然,据说还有一套源自神秘龟板提供的占卜之辞,更是明确表示魔君当在三百年后的今天复出。
然而对那说法,春藏从未当真。
他只相信,对已故魔君来说,寄体重生,这个月的十五之夜,恐怕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这也是我的机会。
春藏打心底里发出感慨。
三百年,伴随着白煞星出现,天赐良机无疑落在了我的身上。
春藏并不认为自己这辈子是应时而生。
但他绝对是顺势而为。
他的童年,其实跟那个时代大多数百姓家的孩子一样充满血与泪的苦涩。一个生逢乱世,无依无靠的男孩,活下来已是最大的奢求。春藏相信,当年若非被路过家门的驮帮带去西土,自己在饿殍遍野的故乡甚至根本不可能活到成年。
还是少年的时候,春藏就已学会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想要活下去,想要不像蝼蚁一般被任意碾杀,就得把自己变成最为犀利的武器,就得除掉一切可以威胁自己的人。
他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如今他虽贵为国师,左右朝纲,治下却不过只是大盛一国。而天下攘攘,战乱不息,当然需要更为强大的力量,方能扭转乾坤。
这才是他春藏的雄心。
若计划顺遂,他一手缔造的天道宗将成为一支无可匹敌,足以改变世界的全新力量。
正当春藏沉浸在幻想中时,“咚咚”的敲击声从殿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由于大殿建得相当宏伟,大门与殿内高台相距甚远,为宣示客人驾临或提醒在殿内议事的长老注意时辰,门外专设有一处鼓架,上面设有擂鼓。
后来,这也被作为禀报时通知里面人的手段。
“进来。”
春藏开口唤道。
此前他要求独处,因此殿内连一名传话的也没留,只能亲自开口传唤。
而开口之后,春藏迅速变换了容颜。
光秃秃的头上瞬间冒出青丝,并迅速蔓延、披散于脸颊左右,眉毛和眼睛开始变得细长,方口方鼻迅即收缩,变得鼻头溜尖,唇薄如纸,下巴也拉得长长的,显出几分书卷气。
刹那间,坐在高位上的他已是一副聂玉琅的模样。
他刚才那声召唤乃发自丹田,声音如洪钟响起,在殿内来回传播,最后好不容易才带着隆隆回音传达门外人的耳朵里。
在外面人听来,这声音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
击鼓者双手捂住耳朵,稍微安定心神,方才推开厚重木门,低着头躬身进入大殿。
此人走到大殿中央便即止步,随即躬身禀报:“尊者,墨石好像就快要不行了。”
“聂玉琅”抽了抽嘴角,略显阴沉的年轻脸庞上露出一丝浅笑,“熬了这么久,已经难为他了。”
来人名叫孙弼,此间天厍军统领,是一名资历颇深,以军功累积获得拔擢的老兵油子。
跟军中许多有资历的人一样,他也不太看得起商人出生的聂玉琅。
但这孙弼性格圆滑,尤擅察言观色。
这聂玉琅绝非普通商人弟子那么简单。孙弼心里十分清楚。就连春香、天香两姐妹,如今的地位也不能跟眼前这家伙相比。
国师对此人之信任程度,孙弼自忖无出其右。
因为最近半年,国师的几乎每一道训令,皆出自此人之口。
而原本深受器重,屡立奇功的两姐妹,如今则完全被这位聂玉琅压过一头。
尤其这次负责策划了对影子人的行动,当居瓦解无明殿首功的天香忽然不辞而别,在孙弼看来,多半也是忿其不公之故。
他承认这聂玉琅定有过人之处,但此番大败晋人支持的无明殿,天香才是第一功臣。
当然,国师这么做,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孙弼可不是个为显仗义而牺牲自己的人。
既然国师有此安排,他也当随波逐流,渐渐疏远曾风头无两的姐妹花而追随眼前的聂玉琅,惟其马首是瞻。此时听对方这么说,他脸上一怔,嘴里咕咕哝哝,道:“可他至今一个字还没透露,咱们要的东西尚未得到,却又该如何?”
“你不了解这些影子人,更不了解墨石那家伙。”聂玉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打赌,他此刻巴不得两眼一闭,彻底解脱。”
“如果是这样,他为何不选择自杀?”孙弼不相信,“以他的修为,做到这点不难。”
“我刚说什么来着?”聂玉琅轻轻摇头,“你完全不了解这些人。影子人长老曾发下毒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样做,是背誓。”
“可那月石不也是如此,还不是寻了死?”
“第一,他背负的压力远比墨石要小。第二,他认为只有牺牲自己,才能保全墨石。因为按照他们的规矩,一个死了,另一个肩负的责任会更重,所以更不能轻易放弃包括自己的生命。”聂玉琅特意解释了一下,“而正是因为月石已殁,墨石就更不敢轻易言死。”
“这些影子人的规矩,也真是古怪。”
“不过是为守护那个秘密罢了。”
“那尊者的意思是?”
“哼,墨石其实并没得到那把钥匙,因此他也没有那份额外的责任。不过,在关押期间,他显然接触到了什么人,否则不会有此反应。至于这个接触他的人,显然已经得手了,否则老头子绝不会如此轻易罢手。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再给他加一份责任,让他脱不了手。”
“尊者的意思,是告诉他月石已死的事?”
“这消息,还需要我透露给他?”聂玉琅摇摇头,“我怕是已经有人跟他说过了。”
“到底什么人?怎么做到的?”
“一个想把水搅浑的人。”
“咱们内部的?”
“那倒不一定是。不过,这答案我也挺想知道的。他到底是通过谁,如何来的?”
“他?”
“我只是怀疑。现在讨论这个,还不是时候。放心吧,他们会自己站出来的。”
“那墨石这边,该如何对付?”
“别担心,他死不了。只要让他知道,另一个虽然死了,但他想要传递出去的消息,却只怕永远也去不了该去的地方。对这件事,哪怕还有一丝疑虑,他就下不了决心。他就还有责任。”
“这样,他就会因为背负上了另一份责任,不敢随便死了?”
“嗯。”
聂玉琅说着就站了起来。
“我这就去见他。你同时让人加强防备,咱们的老朋友马上要回来了。”
“老朋友?谁?”
“那个骗了月石,拿走了不该她拿的东西的人。”
“天香姑娘?”
“没错。如果我猜得没错,她正在返回无明殿的路上。”
“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自投罗网?”聂玉琅忽然好奇地看着这名经验丰富的中年都尉,“在她看来,难道你们还能算得上坚不可摧的网?”
“不是还有血石长老坐镇,还有尊者您在嘛。”孙弼马上解释。
“对,她当然知道。不过,她也许并不会把我,还有血石这样的叛徒放在眼里呢。”
“而且她一定会带帮手来,是不是?”
“这我可不好判断。不过,会不会有谁跟她同伙,这次会不会一起来,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说到这里,聂玉琅眼神里忽然充满了火一般的热情。
“对了,你上次是不是收到消息,关于我有分身之术的说法,盛都城里已是谣言四起?连当朝重臣之间都有了各种议论?”刚迈下高台,他忽然站住又问。
“是,有人说,这期间,你一直伴随太子身边。”
“你信不信?”
“我,我不敢,但愿意相信有这回事。”
“相信我会分身术?”
“尊者法力无边,早已超出属下所知。就是有,也不足为奇。”
“好,那就权当是有吧。”聂玉琅轻狂一笑,甩手踏出大殿。
孙弼紧随其后,跟着一起到了墨石的关押处。
以前关押墨石的洞穴是无明殿无数山体穴窟中最偏远,最隐蔽的一处,原本只有他和聂玉琅知道。
就连天香在时也无权知晓。
但自从天香叛逃,月石自尽,聂玉琅担心墨石步其后尘,于是改变了关押策略。
为防万一,他把墨石弄到了以前关押月石的地方,不仅加大了一直对其使用的化筋散药量,使其没有足够力气进行自残,而且还拔了他的牙,以免他像月石一样咬掉自己的舌头,同时还增派人手日夜看守,绝不再给其自我了断的机会。
不过这墨石也很执拗。
尽管在药物困扰下,很难有力气对自己施暴,但他竟还是把自己给折腾得快要落气了。
想一了百了?没那么容易。
聂玉琅并未对此感觉哪怕一点点慌张。
因为一切皆在预料之中。
山洞又暗又湿。聂玉琅跳下磐羊,踏着湿漉漉的地板,穿过一道道铁闸,来到牢房最后一道铁栏杆前。
墨石头发雪白,脸也白得吓人。
两根长长的链子拴在高处,一头连接着弯弯的铁钩。
铁钩深入墨石肩胛,牢牢锁住其琵琶骨。
老人气息微微。
随着呼吸,只见钩子在颈间轻轻颤动,拉扯着凝固的血痂,隔着老远都可以闻到他浑身正散发出酸腐颓败之气。
他是真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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