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欲下,红霞映满中天,好似千里红枫般鲜艳绝伦,将谷中万物蒙上一层绯色光晕,暖意至身。轻风拂过,巨大的合欢树梢微微颤抖,嫣粉的花辨随风轻颤,淡香萦萦,久不经散。
容雪衣一身玄衣,盘腿坐于树下,如墨发丝垂于肩上,膝上放置一把九霄环佩式古琴,修长手指拂于弦上,琴声婉转激扬,似清泉自山涧蜿蜒,又如洪流荡人心怀,时而浅吟悲怆,时而潇洒如雁,余音袅袅,散于谷间。
青羽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如绝美画卷般击中心田,只是不知师傅那琴音中的一丝哀伤来源何处,听得她难抑心痛。
回来的路上,便听花花说着关于雪谷的事。原来,她之前所住的洞府位于即翼山。据说这里属于妖界地段,是除了迷荼渊以外第二个不可踏入的山界,众妖修皆知它山势险峻,蛇虫兽多,却不知它实则里内别有洞天。
青羽想不明白,师傅明明是人,为何要住在妖界。
山顶,便是雪谷所在。
雪谷,顾名思义,便是容雪衣的住处。据花花说,雪谷虽然很大,但真正能住的房子却只有四间,其余的全被容雪衣拿来用作炼药,一般来说最好不要进去,否则沾上什么□□,可是不一定会有解药的。
雪谷中有着各式各样的药田,全是师傅自己亲自栽种、培植,任何一株灵药都足以引得世间修士争相抢夺。曾经,一些误入此处的修士望见各色药田差点没激动地昏过去,一番狂挖,犹如黄峰过境,毫不留情,等容雪衣回来之时,勃然大怒,立刻在药田外下了禁制,绝了后来之人的心思,所以最好不要靠近药田。
青羽大乐,一想到师傅那张美得惨绝人寰的脸发怒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原本以为便宜师傅穷得只有一座洞府,没想到竟是拥有一座山,穷光蛋变土豪,这感情好!
听见零碎的脚步声,容雪衣身形未动便已眉头微蹙,多年的寡居,令他十分不喜人声嘈杂。微一抬眸,淡金之光扫过不远处的三人一鸡,不见丝毫波澜,最后落在小小的身影上。
“阿…师傅。”阿雪两字差点脱口而出,却又在看到容雪衣冷峻之色时及时收了回去,换成师傅。
“药草可有找到”清润之声如泉水般沁人心肺,虽然冰冷,但青羽就是喜欢听。
“找到了!”青羽忙从纳物串珠中将药草取出,小步跑至容雪衣面前,一副乖巧讨好的模样,等着容雪衣的夸奖。
花花见任务完成,百无聊赖的飞上合欢树,找了个舒服的枝桠,依靠下来。
容雪衣衣袖一挥,青羽掌内的药草便化为齑粉,分毫不留。
青羽一惊,忙抬头望向容雪衣,却见容雪衣正盯着远处的灵月昭,看不出喜怒。
“木灵之息。”肯定的语气,容雪衣冷道,“这是她的事,外人不要插手。”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于灵月昭却是不同的,没有人知道,此时的他正经历着什么,那强大的威压,重得令他喘不过气,若不是在看到容雪衣的那一刻便以做好了准备,召唤五灵之息,恐怕现在的他早已昏死过去。
方才在路上,青羽便将太华城的事都讲了一遍。灵月昭咋舌,没想到他离开后竟是发生如此大事。不过青羽真是好运,竟能在此般大难中存活下来,并且拜师于闻名遐迩的医仙毒魔容雪衣,真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至于这“医仙毒魔”的称号的来历,他倒是有所耳闻。传说千年以前,容雪衣师承乾坤殿,尽得老殿尊毕生所学,一身医术惊为天人,无人能出左右。却不想,一件震惊五界的大事,将这位昔日的天之骄子抹杀殆尽,再出现时,已成为众人口中的毒魔。
以医易毒,杀人无形,可谓世间绝妙。
没成想这医仙毒魔竟成了青羽的师傅,这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正昏昏欲睡的花花感应到气息的变化,猛然张开绿豆小眼,这小子好歹也算帮了他们,正打算护他一护,却发现容雪衣并未真心对他出手,便又靠回枝桠,继续做梦去了。
容雪衣略一挑眉,眸中闪过一丝惊讶,淡金之眸深邃至底,虽不知在想些什么,却是未再施压于他。灵月昭心下终于放松几分。
“我好像没有允许过你可以带别人回来。”没有任何语气的声音,叫青羽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青羽充满希望地看向花花,花花一副我早就告诉过你的表情,把小脑袋侧到另一边,装看不到。
没有意气的家伙。
“师傅是没允许来着,但是徒儿想啊,这里既然是师傅的家,那自然便是徒儿的家,徒儿想带朋友来家里作客,也是无可厚非嘛,更何况,他们还是徒儿的救命恩人。”青羽一本正经的说着,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偷换概念。
灵月昭垂下眼睫,抿唇轻笑,看来今天的住处算是有着落了。
容雪衣唇角微抽,说不清心里是如何滋味,面上却丝毫不曾显露,复又转过身去,淡淡道:“既如此,那便留下吧,等他伤好,立刻出谷,我,不喜外人在此。”说完便闪身不见,留下三人一鸡。
花花一脸震惊,似是不敢相信般,望着容雪衣消失的地方,呆了半晌,这变态什么进修这么好说话了?记得上次裴颜来的时候,想要住下一天半天的,都被他揍跑了,现在竟然会允许两个陌生之人住下,如此看来,他对这小丫头倒真是极好。
青羽并不知道花花的想法,只一脸喜色的冲着灵月昭跑过去,“看,我说的吧,师傅会许的,我们快去找个地方给陆顷疗伤吧。”
灵月昭闻言微微一笑,决定不把容雪衣刚才的举动告诉她。
……
灰暗无垠,广袤无边,一道身影缓慢地行走在陌生的地方,没有目的,不知来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揉了揉酸涨的双眼,以期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却好似被蒙上了一层布巾般无法视物。如云似雾的灰色气体,时而拢为一团,时而分散几片,不断黏着翻滚。脚下的土地,湿滑粘腻,浓重的血腥之味充斥着口鼻,叫人胃里直犯恶心。
许久之后,空间里陈骤然透出几丝红晕,将灰色分裂开来,如血色闪色般直劈向下,脚下一拌,陆顷摔倒在地。紧接着,哀鸣声、求救声、怒骂声充斥双耳,震得耳膜生疼。那人不由自主的捂住耳朵,想要隔绝掉这过于凄厉的声响,却发现毫无用处。
灰雾逐渐散去,天空却是一片赤红,巨大的血月散发出诡异的红光,照亮了泥土,被赤红的血水浸泡着,一具具尸首横七竖八,纷散于脚下,一眼望去,竟无尽头。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还有那些声音的来源:那是无数的百姓在魔修的追赶中疯狂逃命时的哀鸣、那是昔日同门师弟们自相残杀时的求救、那是各位长老为了救他相继赴死时对魔修的咒骂声…挣扎叫嚣着在他脑海中乱窜,涨得他脑袋分外疼痛。是了,就是那一日,太华城遭受了灭顶之灾,太华门全宗覆灭…父亲、陈长老、柳长老、邹师伯、朱师叔他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啊!”一声大吼,带着极度的悲伤和愤恨,在这寂静的深夜显得犹为突兀。隔壁正在酣睡的青羽下意识坐起,脑袋却不甚清楚,晃了晃还在迷糊状态的脑袋,突然想起这是陆顷的声音,披上外套,迅速跑向隔壁房间。
“陆哥哥,你怎么了?”还未推门,已开口问道。
“青羽别急,陆兄尚好。”灵月昭已称她一步来到,正时正在查看陆顷的伤势。
“青羽。”陆顷叫道。
“陆哥哥。”青羽来到床前,微微一笑,“陆哥哥有什么需要请讲,青羽尽量帮你办到。”
陆顷惨笑,眼前稚嫩的孩子,依然是那双无辜的黑眸,不谙世事的神情,也正是因此,自己才会一念之差将他引入宗门,却不想为太华带来如此天灾。
父亲灵元衰竭而死,陈长老为了保护他顺利逃脱,落得经脉尽断而死。其余长老弟子更是尸首无存。如今,竟然在此处遇到青羽,他不想去深究他到底是谁,为何会栖身此处,他安然无恙就好。可是他应该恨他吗?是他害得太华被魔界屠杀,却也是他救了他,这之中的因因果果,倒真是不知该如何清算。
青羽微微叹气,眼前的陆顷颓废茫然,昔日的星眸如今蒙上一层淡淡的灰色,里面只余一汪死寂,浓得散不开的哀伤,再不如当日那如玉般少年,让人如沐春风。
心中微疼,却不知该如何为他排解,只呆呆地站着,等着他开口,不管什么要求,只要能多说说话也是好的,总比憋在心里徒增难受。
“青羽,丁林他,还活着吗?”陆顷终于问了出来,却是青羽无法回答的。
她于太华门,实在亏欠良多。不管是陆顷,还是丁林,她作为半个太华门的弟子,在太华门有难之时,却只顾自己逃跑,就连丁林,也为了救她,独自留下面对敌人。如今,她真的不知道那个阳光般的少年,是否还存活于世,她不敢想,她从来都不敢想,只在心里默默祈祷他能如自己一般幸运逃脱。
“我、我不知道。”极其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似是跨过千难万险般疲惫,“那日,我在莫虚殿等你,却看到丁林进来找我,说是你让我随他速速离开太华,瞧他的脸色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没多问便随他离开。靠近西城门时,遇到了一伙魔修,那其中领头的好像是个厉害的人物,丁林要求我趁他们打斗之时,迅速离开,我不愿意,他很生气,说我留下只怕谁也跑不了,地上有好多尸体,我很害怕,也不敢回头,拼了命地跑,跑到再也跑不动的时候,就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再后来就遇到了师傅。离开太华的时候,我央求师傅去看一看丁林,他告诉我,太华城除我以外,再无生灵。”
陆顷一直默默地听着,昏暗的月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更为苍白,一旁的灵月昭开口道:“陆兄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只有保护好你自己,才是对太华门和你父亲最好的承诺。”
闻言,陆顷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没错,太华门没了,可是自己还活着,千年的基业不能就此彻底毁了,父亲也不能白白牺牲了,魔界欠他的,何止是几条命,他要他们统统还回来。
看着陆顷重新恢复斗志,青羽终于放下心来,遭逢此难,陆顷身上的伤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心伤,青羽真怕他一时挺不过去,钻了牛角尖。如今看着他眸中燃烧的火焰,真不知该高兴还是担心,虽然她内心深处并不赞成报仇,但也许报仇对于陆顷来说,是目前唯一能够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毕竟太华门上上下下多少条人命,她虽不清楚缘由,却也深知这等血仇他绝无可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