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如奎相所言,在他的帮扶下无人对只身前来坐于王座的我有任何异议。
我老老实实地坐在王座一侧,为没能赶来的云昱留有属于他的位置,手中紧握他赠予的金簪,学着云昱那在朝堂上不苟言笑的模样,认真地细听一个接一个的禀奏。
一些不太要紧的事我就像云昱一样默默地点头,一些实在是不熟悉的领域则交予了奎相——但,最为要紧的战事,让我有些慌乱。
“玄璃殿下,眼下已失八城,臣认为,我国疆域辽阔,极易顾此失彼,应统合战力主动出击,以穹山为据点,利用山川丘陵的地形优势,阻击魔族。”
“玄璃殿下,在浮洲一役中,妖族并未全力以赴。臣怀疑妖族表面言缔结盟约,实则想坐收渔利。”
“玄璃殿下,臣对此有不同看法,依据战报,几位妖将在此战中都有提及,尤其是一位化作巨龙的妖,以严寒霜冻之力最终逼退魔族,极大降低了我军的进一步伤亡。”
“玄璃殿下,臣以为,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听闻那日魔尊擅闯宫内,最后是玄璃殿下将其挫伤并落荒而逃,不如玄璃殿下……”
“你是不是吃多了胡言乱语?玄璃殿下怎可离宫与魔族正面较量?还望玄璃殿下思虑,接下来要如何调兵遣将。”
这一问题让气氛开始活跃起来,我有些头疼地看着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众说纷纭,不过听下来好像都有道理,让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想到这儿,我不由摩擦着手中的金簪浪花,暗自苦笑:云昱面对他们七嘴八舌时会和我有类似的想法吗?
正当我踯(zhi)躅(zhu)难行,有些不知该听哪一位踊跃发言的大臣时,忽而感觉到左边中部有一道深邃目光传来。我连忙瞟向目光所来的方向,却一无所获:难道是我恍惚看错了?
罢了罢了,眼下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派遣将领还有……设想我若是魔尊,接下来我会往哪边行径对云龙国展开侵略。
纵使我很想做出决定,十分认真地想要给出方案,可是这对我而言真的十分困难。
且不说今日是我第一次独自上朝做旨意,云昱平时也没教过我用兵打仗,兵法什么的我也只是走马观花。如果抛开一切,要我自己抉择的话,我肯定倾向于和兰泽前往魔界去跟魔尊硬碰硬;毕竟五百六十年前,从天山归来的暮雪可以杀死成为魔尊的暮涯,以此类推兰泽的能为至少也与暮雪持平?
显然,我内心正倾向的方案不合适目前的状况,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不能离开云锦宫。从云昱的信中也不难得知:云龙国此时不仅要对付魔界,也需要有君王坐镇,稳定内部环境。
可我要怎么做?本想试问一些武将有何见解,结果我刚翻开式微为我准备的名册时,就听到熙攘的下方传来一记定音:“喋喋不休也要有个度,目无王法吗?”
紧接着我见奎相出列,向我请奏:“依老臣之见,魔族非人,异能者众多,应当让元玉山掌门携弟子与将士们携手抵御魔兵。”
我正要开口认同,便见自己左手方,方才感觉有目光传来的所在,有一看起来十分年轻的臣子出列作揖。
他头戴武弁(biàn),身着枣红绛纱袍,佩挂玉剑在身侧,一看便知此人为朝中武将;他作揖行礼迅捷,还没等我打量便低首请奏道:“末将步轻吕愿以身报国,替父征战,率部冲锋,以振军威。”
“步家忠烈,但轻吕,你父亲已……”
奎相还没说完,这名唤作步轻吕的年轻武将就开口辩驳:“奎相此言差矣,家父战死沙场不愧步家初心,步家男儿非贪生怕死之辈;对待家国之仇,侵犯王上疆域、残忍屠戮手无寸铁之民,末将恳请玄璃殿下恩准步轻吕出战。”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如金石掷地,坐在王座上的我不免更加挺直身板,仰头凝望离我并不算近的步轻吕,思索片刻后缓缓开口:“若我没记错,令尊是日前驻守沿海浮洲的将帅?”
“回禀玄璃殿下,正是。”
正当我要问他贵庚几何,奎相的声音便从阶下传来:“启禀玄璃殿下,老臣以为步轻吕年轻有为虽骁勇,但对付魔界还是以元玉山众部为主较妥。日前战况来看,我们主要受制于术法优渥的魔族将领。”
我思索一会儿,最后认可了奎相之言,也就在我思索时,步轻吕似乎心有不愿,甚至与奎相展开了你来我往的友善辩论。
我大致听了几句,基本了解了奎相的顾虑,于是连忙发声制止了皆为忠良的两位:“二位的心思我已明了,最迟今日午时,我会安排好此战部署,并调派元玉山众部赶赴穹山县。”
这句话止住了双方争辩,让大殿内获得了片刻喘息之静,步轻吕虽依然双手作揖,却在此时昂首抬眼,与我投来了一股灼灼目光。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刚刚在群臣中向我投掷目光的那位,八成就是步轻吕。我脸上有什么怪异之处吗?还是他只是想进一步阐述请命之言?
也是在步轻吕抬首之际,我才看清他的模样,他虽出身于武将世家,可看上去并非有我对武将认知中的魁梧与黝黑。
相反,步轻吕看上去肤色偏白,气宇不凡,额上墨眉如刀锋、眉宇下的一双杏眼炯炯有神灿若星辉,看起来无比俊朗;若非他头戴武弁,身佩玉剑,我都不会认为他是一位武将。
“末将谨遵旨意。”他恭敬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就回到了队列之中,我也在心里稍微喘了口气,随即开始分派此番前线所需事宜:调派兵力、粮草储备、疏散百姓、周围州县如何接应以及吩咐将首战牺牲的将士们尸首妥善安置、做好统计并安抚其家人……
陆续安排好战事后,见无他事我方才起身宣告退朝,走下台阶来到诸位大臣前,向大家双手相合作揖:“云龙国,就有劳各位了。”
“玄璃殿下,这,这使不得。”
奎相有些讶异,他没料到眼前看上去一脸稚嫩的女娃会这么做,正要下跪就见眼前的玄璃殿下直起身子,振振有词:“云龙国能繁荣至今,君臣百姓皆功不可没,魔界现世,魔族狡诈,还望我们朝中平稳以慰民心军心。”
随后我再拜,前方众臣无不回礼相待,对其异口同声:“我等必将忠于王上,一心抗魔。”
待我目送群臣陆续离开偏殿,才又将怀中的金簪拿出,跟随宫人回到紫辰殿。
说来也巧,曾经早朝后赶来我身边的是云昱,现在倒反过来,换成早朝后的我步履仓促地小跑进入他的卧房。
“云昱,方才幸好有奎相,不然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唉,可能是我还在惦记玄尹师兄,因此没有将前线与元玉山联系起来。奎相说的有道理,我这就给玄琰写信去。”
我正趴在云昱身边说完,起来便见到屋内的桌上早已备好了笔墨,不由感叹隐士们都体贴入微。
刚写好信,踏出卧房准备前往书房时,我就在回廊的天井下,见到了一位身披雪色大氅的不速之客。
即便他背对着我,我也早已从他的外貌身形中认出了他的身份,只是我此时,更想见到与兰泽一样一身雪白的坖元卿。
兰泽显然也觉察到了我,他缓慢地转过身来,见我仍是一脸温和的模样。
我有些出神地看着从他身边滑落在外的雨珠,似乎他也与我一样,可为自己营造出不见踪影的屏障为其避开雨水。
“兰泽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写信向你道谢呢。”我将信揣好,动用术法一边说一边走向还落落大方站在雨中的兰泽,将他置于身前的右手握住,一同往回廊走去:“你不怕雷劈呀,站在这儿干嘛?”
“怕引起误会,所以一直在外等你。”
兰泽轻言细语地解释后就将我的手反握住,月白色的目光认真又柔和地落在我身上,紧接着他又对我说:“玄璃,我都知道了。你不必太自责,云昱的意外也好,魔刀的转变也好,这些都不能将责任全部算在你头上。”
我听着兰泽的柔声安慰,心里反而更加苦涩自责,我摇摇头下意识地握紧了兰泽的手,谢绝了他的好意:“兰泽,谢谢你特地来安慰我;但事实如此,是我的鲁莽与自负导致了云昱变成这样,愚钝如我,我愣是没记得我早就救过云昱。以及魔刀的变化……兰泽,我、我也不知为什么事态会发展成这样。麟霜说过,我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并承担我造成的一切,我会这么做的!”
“玄璃,你对此有想法、有担当并且能振作起来是好事,可是有些事情,你也要学会放下学会释怀。”
兰泽半蹲下来,握着我的手,说这话时双眸里全是真情实意地劝告,也有对我的担忧。
我还没开口,就见他伸出左手,在我的眼睑划过,就在这一刻,我在他的眼中读到了心疼。
“兰泽,我知道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来劝我放弃云昱,是啊,我这个玲珑石太过自满了。”
我撇了撇嘴,抽回了被兰泽握住的手,克制着自己不去想云昱的状态,转身朝书房走去。
“玄璃。”
兰泽连忙起身,小步跟在玄璃身后,心里对她的身心状况更为牵挂。
方才兰泽触碰玄璃的眼睑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本该细腻又光彩的鳞片,已经开始变化,变得有些粗糙了。
兰泽心照不宣,这一变化意味着他身前的玄璃,她的力量正在逐步流逝;而这一切,都是因玄璃在无时无刻耗费自己的力量,以供给不会醒来的云昱,让云昱维系着最后一口气。
兰泽并不为玄璃如此揪心云昱而恼怒,他只是心疼难过玄璃如此伤心;何况如不加以制止,玄璃,很有可能会再度耗费所有的灵力,变回毫无光泽的玲珑石。
但这一回,又有谁知道,玲珑石在下一个五百多年后还会不会醒来?即便玲珑石醒来了,还会化作他眼前的玄璃吗?
“兰泽我没事,我自己的状况我清楚。”
“玄璃,我明白你的心情,我来也是希望,你可以稍微冷静下来,去思考一下这么做的后果。”
“方才我还替代云昱上朝了,我们妖族也有上朝一说吗?你从来没和我说过呢。”,
“玄璃。”
“我现在还要去批阅奏章,兰泽,我刚才写信的时候,突然后悔没好好练字了;我都感觉,这些朝中大臣们看到批阅的奏章,肯定都要转身和家里的孩子笑话我。”
一路上,兰泽跟在玄璃身后,不管他开口想说什么,面前步履轻快的玄璃总会左顾而言他;甚至玄璃也不理会身后的他有没有心思听、有没有心情听她半开玩笑。
纵使兰泽对玄璃力量的流逝心如刀绞,但体贴细腻如兰泽,他更揪心的依旧是怕玄璃心绪难稳;最后,他在玄璃几次回避后,选择不再开口谈及此事。
沉默不语的兰泽像影子一样淡墨轻行,听着玄璃没头没尾的关乎云昱、关乎魔界或关乎她本身的念叨,尾随玄璃到了书房门口后就停驻在书房门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