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寇设在高岭县的几个岗哨已经被逐一拔除。”
罗希贤在营帐中对韦将军言道:“贼寇几次反攻,甚至有厉害妖人参与,都被我等杀退。可惜妖人狡猾,还是让他逃了。”
“妖人?”韦将军笑问:“又是赤云都那几个精通御火的修士么?”
罗希贤手扶宝剑略一点头,眉间带怒:“就是那个东章散人。上一次在三牛坑,他不过靠着日夜轮战消磨我的精神气力,最后才略占上风,倘若正面厮杀,定然不是我的对手。”
“切莫轻敌。”韦将军言道:“近来贼寇开始退缩,显然是打算固守坚城拖延时日。”
“将军准备几时进攻?”罗希贤问。
“急了?”韦将军笑道:“我已经让人开始打造攻城器械,不过在攻城之前还是要先行劝诱,让城内军心民心动摇不安,贼寇定然要处置意图逃亡之人,如此逐步蚕食瓦解,动摇贼众士气。”
罗希贤不解:“这样是否会让贼寇负隅顽抗?”
韦将军说:“我已经从王郡丞那边得了消息,朝廷准许星落郡重颁授田令。只要从贼百姓放下兵器,不光免除从贼情事,还按丁口数目授予郡内无主田地。若是能提供贼寇军情、甚至协助官军攻破贼据城廓,则另有功赏。”
“若真是如此,何愁贼寇不破?”罗希贤惊喜道。
“将军,怀英馆的符兵送到了。”这时有一名亲兵上前禀报。
“哦?”韦将军面露喜色,抬眼望向罗希贤:“正好,你跟我一起来。”
罗希贤听到怀英馆,却不知符兵是为何物,默不作声跟着韦将军走出营帐,就见外面停了一辆马车,兵士们将上面的货物逐一搬下。
掀开油布,就看见上百柄环首刀码排齐整,韦将军拿起其中一柄,拔刀出鞘,当即有白芒扑面入眼,让人感觉丝丝刺痛。
“好刀!”
韦将军夸赞一句,随即看见接近刀柄处有一串朱文符篆,笔触细如发丝。
“你看这符兵如何?”韦将军把环首刀递给旁边的罗希贤,对方暗带惊疑,轻抚刀身,并指一弹,肉眼可见淡淡涟漪在刀身表面扩展。
“这是用符咒祭炼的环首刀,不过这种手法似乎……”罗希贤说不出来,他觉得这符刀跟自己祭炼剑器的方式不尽相同。
“是我委托赵符吏炼制的,数量这么多,估计怀英馆费了不少功夫。”韦将军打开另一个木箱,里面是成捆枪头,在阳光下泛起一层赭红光泽。
罗希贤没有应声,韦将军扭头对他说:“这一批符兵我打算让你来分,你在军中挑选一批精悍士卒,配上这些符兵,作战时随你一同冲杀。你看如何?”
军中的兵甲武备如何分配,里面也有许多学问。将士们哪怕武艺再高,可到了战场之上,谁都希望能配有更好的兵刃甲胄。
一般而言,军中兵甲武备最好的通常是将领身边的亲卫。而能够自行挑选士卒、分配武备,那等同是准许组建部曲私兵。
罗希贤出身将门军候之家,哪里不明白此间紧要?他面露喜色,当即向韦将军重重揖拜。
“不必如此。”韦将军重新领着罗希贤回到帐中,言道:“我受大司马嘱托,要对你多加关照。只是军中不比朝堂,你要是没有实打实的战功,不能让众将士心悦诚服,我断然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罗希贤低头称是,韦将军坐下说:“左右无人,我问你一件事。”
“将军请讲。”
“我听说前些日子,你与赵符吏互生嫌隙?”韦将军问。
罗希贤不知该如何答话,只是微微点头。韦将军语重心长道:“你们都是怀英馆一时之选,按说应该勠力同心,如今剿匪未成却生隔阂,你觉得会顺了谁的心意?”
罗希贤低头垂脸,还是不说话。韦将军言道:“有些事我不点破,原本看你打算何时才肯向我说。先前崇玄馆的人来渔阳县,听说有一位女子在你帐内逗留许久?”
“卑职有错,还请将军治罪!”罗希贤当即躬身。
“军营不是市井,哪里能容闲杂人等冶游出入?”韦将军语气加重:“若非是崇玄馆,我早将他们赶走了。我不是大司马,本无权干涉你的私交。但你也要明白,今番剿匪事关你未来前程,任何错处都将成为日后隐患。崇玄馆离间你与赵符吏,这等用心再明确不过,若想不受其扰,首先是你自己要端正心思。”
“是。”罗希贤答道。
“我知你心中有何计较。”韦将军说:“赵符吏用心实务,确实为人所重。但我看得出来,他并非有意权势之人,兴许只是初出茅庐,不懂得收敛低调,行事多有显弄。”
罗希贤闻听此言,眉头稍展。其实他这些日子偶尔回想,也觉得自己先前对赵黍的言辞过于激烈。想要重修友谊,但颜面上又挂不住。
韦将军见他神色变化,于是低声道:“有些事在外人面前不便明言,你是大司马之子,虽非嫡出,可大司马并非那等累世公卿,没有那么多嫡庶之分的讲究。有大司马在朝中用力,你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这一点赵符吏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你的,你又何必心生忌惮呢?”
“是卑职胡思乱想了。”罗希贤答道。
韦将军站起来拍了拍罗希贤的肩膀:“身居高位者,不应心胸狭窄,要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无论是在军中统领将士,还是在朝中任用官吏。
赵符吏若是对你稍有冒犯,你也不宜当众怒斥。别说是多年好友,哪怕是一贯不喜的下属幕僚,也不应与之彻底闹僵,毕竟事情还要靠人去做。”
罗希贤明白,韦将军这番指点可说得上推心置腹。若非他曾是自己父亲旧部,这种话可不会随便对一个外人说。
“这里是赵符吏送来的符咒丹药。”韦将军指向一旁木匣:“这些是特地给你准备的,信中还让我别跟你说。”
罗希贤脸色微变,打开木匣后,里面有疗愈外伤的续肌玉膏、涵养真气的还元散,还有一沓符咒,多是各种护身术法。
“赵黍还没来渔阳县么?”罗希贤不禁问道。
韦将军回答:“他信里说了,目前要在星落郡各地布设坛场,准备科仪法事,以此遏制赤云乱党新铸的神剑。”
……
赵黍站在一处乱葬岗外,手执铜铃轻轻摇晃,嘴唇开阖,经咒之声低沉绵长,随着铃声勾招,面前阴风无端翻涌。
凭借英玄照景术抬眼望去,重重鬼影扑面而来,令人周身汗毛倒竖,还将心神卷入幻景之中——
“妞妞怎么哭了?”农户民居外,妇人找到女童。
就见女童手里捧着一只小鸟,翅膀折断无法飞腾,此刻正发出啾啾哀鸣,女童小脸蛋上满是泪水,却没有叫嚷,只是细声说:“小鸟飞不起来了,找不到爹娘了。”
妇人蹲下身来:“让娘亲看看……没事,我们给它搭一个窝,跟院里的鸡崽一块喂,它的爹娘说不定哪天就会找来。”
光影散灭,一家三口围坐一同,女童朝男人说:“爹爹,那只小鸟翅膀快好了,它是不是要飞走了?”
男人柔声说:“小鸟要去找它的爹娘了,总不能困着人家不放走吧?”
“我想要小鸟。”女童撒娇道。
“乖,爹爹给你编一只竹小鸟。”男人轻抚着女童的小脑袋。
景物再变,似乎有马嘶声传来,妇人紧紧抱着女童,躲在屋中角落。男人手持扁担在门外叫嚷:“这个月我们已经给过份子了,怎么今天还要?”
“你之前给的是凤头山张大当家那份,我们马大当家那份你还没给!”贼寇晃着大刀片子。
“我家实在是没钱了,下个月粮米都不够吃,还请几位好汉高抬贵手,饶过这一回。”男人语气打颤,不知是惧是怒。
“没钱?那就肉偿!”贼寇提着裤腰淫笑说:“我们早就听说了,你那婆娘生得一身好白肉,让哥几个舒坦舒坦,兴许就能饶了这一次。”
言罢贼寇便要上前,男人按捺不住,扁担狠狠抽中贼寇眉角,惹得对方尖叫一身,随即贼寇们一拥而上,乱刀将男人砍死,然后一脚踹开门板。
贼寇们笑着涌入屋中,七手八脚将妇人拽起,那女童惶恐地哭叫起来。贼寇不胜其烦,一把提起女童,狠狠往地上一砸,当即没了哭声。
“啊——”
妇人惨嚎一声,疯了般推开贼寇,扑向女童。贼寇们兴致昂扬,纷纷上手将妇人衣物扯碎。妇人抵死不从,与贼寇们拼了命般撕咬起来。
贼寇流血吃痛,一怒之下直接抡刀劈死了妇人。其余贼寇看着屋内惨状,纷纷斥责同伴,扔下经过蹂躏的民居,悻悻而去。
……
数以百计的亡者,其生前种种经历,或幸福、或惆怅、或忙碌、或困顿,错杂纷乱,最终收拢成各种凄惨死状,呈现在赵黍眼前。
凶煞之气中汇聚了诸多怨念、不甘、悲苦,那是亡者最后一刻的意念,形成肉眼看不见的洪流扑向赵黍,试图要将他吞噬。
“咄!”
赵黍并未失神,轻喝一声,面前鬼影霎时停顿,当即提起一根柳枝,蘸点净水,朝前一洒。
点点咒水化作无边甘霖,尽扫尘浊滞涩,让鬼影还原生前面目,凶煞暴戾暂得遏制,数百男女老幼陈列在前,却仍未得清明。
赵黍取出一道事先写好的丹阳符,在烛火上轻轻一燎,虚引而出,明堂宫中玉镜赤光久经存想也一并发出。飞焰化成大火,遍布虚空、灿烂流金,一众魂灵置于火中冶炼。
“亡魂受炼,皆得光明。五方鉴映,普告万灵。奉箓皈依,得授真形。”
随经咒之声,赵黍手握衡壁公真形符牌,往桌上一拍,天上忽有霞光垂照。
那一众亡魂经历水火炼度,尘滞已除,一点清气结化真形,洁净仙衣披落,立于火云之上,徐徐升举。
“爹爹、娘亲,快看,是小鸟!”
忽然闻听女童之声,改头换面的一家人望向远处,霞光中有飞鸟盘旋。男人与妇人牵着女童,一家人欢快地随着飞鸟,没入霞光之中。
霞光散去,法仪已毕。赵黍略感疲惫,伸手扶着法桌,几滴泪水落在手背,眼前视野模糊不清。
“多谢赵黍小友。”衡壁公的声音随风传至耳边:“亡魂受炼已得安宁,今后他们将随本座保镇一方安宁。也请你稍安心境。”
“没事。”赵黍擦了擦眼泪:“这些年,看习惯了。”
“此地魂灵受度、坛场已安,你暂作歇息再去下一处。”衡壁公没有再多说什么,耳边微风散去。
轻轻叹气,赵黍将法物收拾好,不远处姜茹抱胸而观,见赵黍眼圈微红,笑道:“怎么?原来赵符吏也会哭?”
赵黍抽了抽鼻子:“为什么不会?”
“不过就是一些亡魂,若是心思投入太深,小心无法自拔。”姜茹提醒说:“若是因为死人而生出太多执念,对修仙学道并无益处。”
“多谢告知。”赵黍面无表情地拱手,扭头就看见附近村头有几名老人围观,却不敢靠近。
“几位老丈有事么?”赵黍上前问。
“仙长可是从盐泽城而来?”老人行了一礼。
“不错。”赵黍看出他们面容饥瘦、衣衫破旧,想来日子难过。
老人低声下气道:“我们几个是来恳求仙长,能否代我们向郡县老爷……借一些粮米,好让我等渡过眼下时节。”
赵黍没有立刻答话,他抬眼四望,发现远处田地里稻谷青翠,仔细一想,眼下正好是青黄不接的时日,对于经历过匪患的乡野村落,存粮估计早就被劫走,这段日子最是艰难。
“你们大概缺多少?我好向郡府上报。”赵黍问。
几名老人伸手掰算一阵,赵黍取出纸笔,边听边写。然后转身找到姜茹,将一份信笺递给她:“叫你的人把这封信快马送去盐泽城,调一批粮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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