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坛仪齐整,贞明侯眼下正在沐浴更衣,暂时由本座带领诸位前往角虺窟。”
驿馆之中,虚舟子面对着十余名崇玄馆弟子,驿馆之外则是三百多名披甲兵士,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虚舟子得了赵黍准许,又匆忙去找大司马罗翼,向他借调数百兵士。而得益于金鼎司在蒹葭关设有分院,这些兵士有不少都配备符兵符箭,对上修士术者也有一战之力。
虚舟子观察良久,崇玄馆派来的人手中,除了那个半遮着脸面的荆实修为尚可,其余都是平常之辈,周身气机粗浅轻浮,无一人凝就玄珠。
崇玄馆虽然人多,但真正成器还是少数。据虚舟子所知,当年有不少人为了拜入崇玄馆门下,自甘堕落改为梁姓,而梁韬也并未阻止,因为此举能够壮大人丁疏落的永嘉梁氏。
虚舟子十分看不上这些人,他们心中根本没有多少对仙家大道的向往,无非是仰慕崇玄馆与梁韬的权势地位,充其量是一群阿谀奉承之辈。
这样的人在崇玄馆中只多不少,他们要么呆在地肺山中大耗五金八石、烧炼丹药,要么在各地搜刮灵材、需索无度,至于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行径比比皆是。
而梁韬明明是在世仙家,却仍然包庇这些奸宄小人,也难怪会招致各方怨恨了。
“几位,请吧。”虚舟子见这帮崇玄馆弟子没有动作,只得示意催促:“总不能什么琐碎事情都让贞明侯来做吧?我们先走一步,也是让事情尽早办妥。”
荆实沉默片刻,并未拒绝,带领一众崇玄馆弟子主动走出驿馆,在数百名兵士护卫下,登上马车启程前往角虺窟。
一路上相安无事,眼看着角虺窟就在不远处,虚舟子引着大队人马转入一条林荫小径。林中时不时传来尖锐难听的乌鸦怪叫,气氛越发压抑逼人。
两边兵士默默行走,除了盔甲摩挲响动,就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一众崇玄馆弟子分别坐在三辆马车中,随着起伏地面摇摇晃晃。
虚舟子身为降真馆首座,当年也曾经历过五国大战的厮杀场面,他很清楚,修仙之人体魄筋骨虽然久经真气淬炼,远比凡夫俗子要强韧,但在结化胎仙前,总归是血肉之躯。
五国大战中,不乏修士术者仗着自己本事高超,硬闯千军万马,照样被凡夫刀兵剁成肉酱。
虚舟子有十足把握,自己加上大司马的数百精兵,足可对付这帮小辈。
“前方为何停步?”
虚舟子思量之际,就见前方兵马停步驻足,一名小校前来禀报:“泥石堵住了道路,目前正在清理!”
“哦,原来如此。”虚舟子嘴上这么说,却对那名小校做了个手势,对方微微点头,朝左右兵士指挥号令。
几乎是眨眼功夫,数百名精兵围上马车两侧,长矛如林,瞬间刺穿了薄弱的车厢。
“起!”
一声令下,两侧兵士一同用力,直接将车厢掀翻,纷飞木屑与碎布中,十余名崇玄馆修士腾跃而起,却没有发出哪怕一声惊呼怒斥。
“放箭!”
大司马麾下精兵配合默契,不等众修士落地,强弓劲弩便已蓄满力道,支支符箭离弦破空射出。
然而就见一团如墨黑雾迅速扩张,符箭好似射入水中,去势顿缓。
“果然是有备而来!”虚舟子冷喝一声,双手并指掐诀,上方枝叶乱摇,灭形金钺压顶而来,照得林中金光夺目。
可崇玄馆众修不与正面硬碰,从墨云之中四散飞出,大多手持利刃短匕,他们甩脱宽松衣袍,露出修身利落的玄黑劲装。
这帮黑衣客身形如电,冲入军阵之中,没有片刻停步迟缓,好似游鱼在水草间穿梭一般,在列阵兵士中自如穿插,手中利刃短匕每有寒光闪烁,必定收割掉一条性命。
“不对!”
虚舟子勐然一惊,他立刻看出这群崇玄馆弟子绝不寻常,这等身法与凌厉手段,兼备剑客与刺客的底蕴,若非久经杀伐,断不可能发挥出来。
不待示警,带着半覆面的荆实手持墨剑,从黑雾中窜出,朝着虚舟子直扑而来。灭形金钺落在空处,将车马绞成碎片。
虚舟子身形急退,抬手十指怒张,掌中化现出一朵金色莲包,瞬间绽放开来。金莲大逾车轮,莲心位置有一团灼灼火珠,焰光吞吐不定。
此乃降真馆秘传的“金莲吐火手”,寓攻于守,若有强敌欺近身前,金莲一张可比铁障,能够阻挡敌人攻势。而莲心火珠蕴藏了足以焚灭方圆数十丈的巨大威能,而且将所有威力汇聚在迟尺间爆发,乃是虚舟子所藏杀招!
原本虚舟子没打算用上这么厉害的手段,可荆实攻势太快太勐,他情急之下为图自保,只能放手一搏。
金莲绽放宛如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莲心火珠提熘乱转,不断发光发亮,眼看下一瞬就要爆发出绝大威力。
孰料荆实身形化作一团墨影,以无可理喻的走势避开了金莲正面吐出的熊熊烈焰。
金莲吐火,前方林木尽催,只是一瞬间,上百丈距离的林木立刻化为飞灰。从天上俯瞰,茂密山林好似豆腐般,被人用勺子挖走一块,两侧余尽缓缓燃烧。
然而现况根本不容虚舟子自得,他还来不及想明白荆实到底如何躲过自己杀招,便察觉到墨影从旁侧再现,一道剑影笔直刺来。
虚舟子毕竟是经历过战场凶险的人物,不必掐诀念咒、步罡焚符,护命神将主动显形,乃是一尊手提铁鞭、朱衣武弁的神将。
神将铁鞭挟开山之威,一击便将剑影打散,好似泼开一盆浓墨。
然而浓墨飘飞,立刻化为千百道剑影,回旋再袭!
虚舟子见状大惊失色,此等术法造诣,怎么可能是荆实这种小辈能够施展出来的?
心念急转之际,神将抡动铁鞭,舞成一片铜墙铁壁,每一道剑影都有分金断石之威,铁鞭过处,剑影崩碎,四面八方炸起团团墨云黑雾。
墨云黑雾飘散,转眼又化剑影杀来,仅仅是几个呼吸,虚舟子便身陷绵密剑网之中。
虚舟子只觉难以置信,明明先前自己感应荆实周身气象,连凝就玄珠都未必有,但此刻展露出的修为法力,完全不逊色于自己。
“你们是故意藏拙吗?”虚舟子心知中计,此刻下方众兵士已被那群黑衣客杀得遍地哀嚎、溃不成军了。
然而荆实不言不语,虚舟子甚至无法把握她的具体方位,这让他惊怒交加,立刻从袖中抽出一根插满符咒的哭丧棒,扬手一挥,顿时阴风四起,无数魂灵受召而至。
降真馆最初就是一帮江湖术士、旁门散修汇聚而成,术法运用有正有邪,自然也包括此等驱使亡魂阴灵的手段。
阴风并不勐烈,但轻易将墨云黑雾撕开一条豁口,虚舟子借着神将掩护,直接冲出包围,还顺便召聚亡魂发出鬼哭之声,荡魂撼魄,阻绝追击。
回头望去数百兵马已经被杀得七零八落,那些看似粗浅平常的崇玄馆弟子,竟然全都是法力精深之辈。
“崇玄馆怎么可能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高手?!”虚舟子急急而逃:“他们既然布下如此阵式,看来不光是要杀我,只怕转头就要对付赵黍!”
虚舟子取出一道符咒,放到嘴边低声念诵,打算将此地状况传递出去。他朝天扬起符咒,正要发出,一道剑光无端扫来,直接将手腕以上削去,打断术法。
几滴鲜血落在脸上,虚舟子才感觉到疼痛。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柄长剑电射而至,轻易打灭护命神将,径直贯入虚舟子胸膛,将他钉在一棵大树上。
“噗!”
虚舟子张口喷出血块,只一剑,他五脏六腑、百骸筋骨被震碎大半。他低头看去,贯胸长剑宛如一泓秋水,星斗符图隐现。
不及细观,长剑脱出,虚舟子从高处跌落,几乎变成一滩烂泥,靠着修为根基,不至于立刻毙命。
虚舟子勉力转动眼珠,看见一名鹰眉隼目、身着玄黑劲装的男子,手握长剑,缓缓步近。
“你……究竟是……”虚舟子此刻哪怕说出一个字,都要承受千刀万剐的痛苦。
“连我都不认识?”黑衣男子冷笑两声:“也对,你应该未曾见过我这副形貌,当年我仗剑巡境时,你入道修真也没几年。”
听到仗剑巡境,虚舟子立刻明白眼前黑衣男子就是梁韬,他心中无比震惊,如果此人就是梁韬,那往常在朝堂上那个人,难不成只是一道分身?
虚舟子见识过那个分身施展术法,他承认自己再怎么修炼都赶不上对方。可区区一道分身就拥有如此修为法力,梁韬本尊到底厉害到何种程度?!
“不、不要……”虚舟子命数将尽,已经说不出话了。
梁韬隔空遥指:“有何遗言,但讲无妨。”
虚舟子得了一丝真气护持命元,竭尽全力说:“不要伤害赵黍!他只希望造福苍生,我求求你,不要杀他!”
梁韬动作一顿,余音尚在耳边回荡,虚舟子眼中神光便已涣散,就此气绝殒命。
看着虚舟子尸体,梁韬喃喃自语道:“我不会杀他。”
片刻之后,荆实与一众黑衣客来到梁韬面前,齐声道:“拜见主人。”
梁韬轻轻一摆手,虚舟子尸体立刻化作灰尘飘散:“我要是不出手,你们差点就漏掉大鱼了。”
“属下无能,让主人失望了。”荆实低头道。
“算了,毕竟是馆廨首座,烂船也有三斤钉,记住教训就是了。”梁韬说。
“主人,那些兵士尸首要如何处置?”荆实问道。
梁韬想了想,忽然发笑说:“不用管,就留在此地。罗翼私自借调兵马给虚舟子,其人用心再明白不过。这个胖子看似粗鲁,心眼实则又多又毒,倒不如留下满地尸体,让他多加猜疑。”
“是。”荆实点头回答。
梁韬继续说:“你等下见到赵黍,此地状况照实讲述便是。他不会不清楚我派你来的用意,却仍让虚舟子自寻死路,看来是终于放下那点迂腐性情了。”
……
看着刻满符篆的山壁,赵黍运起英玄照景术,仔细辨析符篆气韵、转译玄理,还时不时抬手空书。
“赵执事,我按照你送来的图册,凿刻下这些符篆,并且涂填了上好丹砂。”郑思远问道:“不过我发现,这些符篆与我们崇玄馆所传的宝符图有几分相似之处,这不知是何缘故?”
赵黍只得随便胡扯:“天夏朝时,uu看书 帝下都便设有崇玄馆了,赞礼官所用法事符图,免不了融汇各家精华,其中与你们崇玄馆传承相近,想来也不是什么怪事。”
郑思远没有怀疑,只是微微点头,他见荆实来到角虺窟中,略带疑惑问道:“虚舟子首座呢?他不是跟你们一起来么?”
荆实没有回答,望向赵黍说:“我有事要跟你单独讲。”
郑思远识趣离开,荆实言道:“虚舟子勾结大司马罗翼,打算伏杀我们。”
“虚舟子首座被你们杀了?”赵黍只是澹澹问道。
“是。”荆实回答说:“首座亲自出手,他命我如实告知你。”
“我知道了。”赵黍脸上澹然,心中却是极为悲痛。
自从梁韬派荆实前来,他就料到对方是要将赵黍身边所有可能妨碍大计的人统统铲除。如此既能保证坛场妥善布置完毕,也是彻底让赵黍无路可退。
虚舟子收到丁飞绫传信,从一开始便踏进圈套。加上他打算先下手为强,便注定会面对梁韬的狠辣杀手。
赵黍劝过虚舟子,他要是能够听从,或许还能暂时保住性命。奈何虚舟子与梁韬仇深似海,执意要拿崇玄馆弟子作为报复。
只可惜这一切都在梁韬的算计之中,虚舟子终究还是未能逃过此劫。
然而赵黍明明可以跟虚舟子点破关窍,却还是将他引向死路。
赵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为了能够达成人间道国的愿心,他的言辞满是不实之言,他的举动充斥阴谋诡计,昔日那个持心光明的赵黍,就这样一步步沉沦到底,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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