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德十四年正月初六,上饶县徐家村的年味还没散去,家家户户的门外都贴着崭新的春联,地上还残留着燃放鞭炮后散落的纸屑,穿着新衣裳的孩童在村中跑来跑去玩耍打闹。
里长徐有光的家中,婆娘裴氏一边给儿子二牛收拾行装,嘴里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儿子回家不到一个月,这年还没过完又要出发了。
徐有光不耐烦地道:“别唠唠叨叨个没完了,一个妇道人家你懂啥?你也不瞧瞧十弟如今这势头,就咱家老二的脑瓜子,能捞到这样的差事已经是走了八辈子大运了,别人烧香拜佛也求不来呢。”
裴氏立即闭了嘴,其实辈氏只是嘴上埋怨一下,实际上心里对儿子二牛的这份差事还是十分满意的。如今十弟徐晋才十五岁,已经有秀才功名在身了,而且还是童子试的三案首,日后的前途可谓是无可限量,儿子跟着他当随从又岂会亏了?
辈氏虽然是大字都不认识一个,但宰相门前三品官的道理还是懂的,更何况过年前十弟徐晋回到村子里,不仅带了大车的礼物派给族人,还单独上家里坐了一会,给了儿子一封大红包,说是年终奖金什么的,里面竟然有十两银子,裴氏差点把下巴都乐掉了。
很快,裴氏就把行装打点好了,将包袱递给二牛,嘱咐道:“去了要用心侍候你十叔,别笨手笨脚的招你婶娘不快,回头把你赶回来可没地方哭去!”
二牛憨笑道:“娘亲,孩儿晓得哩,再说婶娘好着呢,可没你眼皮子浅!”
“哎哟,小兔崽子,跟着你十叔大半年,竟敢说你娘眼皮子浅啦!”裴氏恼火地拧了儿子耳朵一下,后者呲了呲牙傻笑。
徐晋光道:“时辰不早了,十弟那边也该准备好了,老二去吧,以后侍候你十叔手脚要勤快点儿。”
“爹,晓得哩,我脑瓜子不够聪明,反正十叔让我干啥就干啥,走啦!”二牛背着包袱行出门去。
此刻,徐晋家的老宅,此刻正聚满了村民,全是来送行的,因为今天徐晋要动身离开村子回县城的。
话说,徐晋是腊月十五回到徐家村的,这春节也是在村中过了。过年前,在族长徐德铭的操持之下,徐家再次举办了盛大的祭祀活动,庆祝徐氏子弟徐晋得中秀才头名,而年初二又举行了一场祭祀,不过规模要小些,但也把徐秀才累得够呛的。
话说徐晋昨天还专门走了一趟郭家村给郭夫子拜年,送上丰厚的节礼。尽管郭夫子实际上只给徐晋上过一天的课,但尊师重道,这形式还是要认认真真走一遍的。
今日是年初六了,由于年初八要动身前往余干县参加大舅子的婚宴,所以徐晋决定今天回县城,初七歇息一天,初八正好动身赶路。
此刻聚在徐晋家院子的众多村民中,老四徐有才一家也赫然在列。
去年铅山贼首李镇袭击了徐家村,徐有才那货由于跑回家拿银子,结果被李镇抓住摔断了腿,其后又被马群践踏而过,尽管最后幸运地捡回一命,但右腿却是瘸了,下半辈子都得拄着拐杖走路了。
“老十家的,你便跟十弟说一下,咱们家大伢比二牛聪明伶俐,就让他跟着伺候吧……呵呵,我不是说要让大伢顶替二牛,以十弟如今的身份,一个随从怎么够,至少得两个啊!”
徐有才的婆娘何氏把谢小婉拉到一边,厚着脸皮乞求收留她儿子大伢。
话说自从回到村子,上门乞求谢小婉收留自家儿子当随从的族人着实不少,这与徐晋给二牛那封十两银子的大红包有直接关系,其他族人见到眼红呗,于是都想把儿子往徐晋身边送,不过全部被徐晋婉拒了。
谢小婉歉然道:“四嫂,我家相公真的不需要那么多随从,况且家里也住不下啊!”
何氏不以为然地道:“老十家的,你现在可是兴王的义女啊,城里那幢小宅子怎么配得上你的身份,依我看,还是赶紧再置一幢大宅吧,那样不就住得下了。”
月儿不禁皱了皱眉,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淡道:“你倒说得轻巧,买大宅子不用银子?”
何氏瞟了月儿一眼,虽然心中不快,但这位可是王府出来的丫环,可不敢得罪了,陪笑道:“月儿姑娘,别人不知,我可是知道的,兴王爷给了小婉一千两银子的嫁妆呢,更何况十弟还经营着车马行的生意,日进斗金,买一幢大宅子还不容易?”
旁边的徐有才谄笑着卖惨道:“正是,老十家的,你看四哥我现在腿断了,不能下地干活,家里还有五口人等着吃饭呢,这不,大过年的连口肉都没吃上啊。四哥就是想让大伢跟着十弟挣点钱,帮补一下家用。家里实在是困难呀!”
谢小婉本就是心地善良之人,闻言不禁心软了,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低着头可怜兮兮的大伢,为难地道:“唉……这个我也作不了主,得问问我家相公!”
何氏笑呵呵地道:“老十家的,你问吧,趁着还没出发赶紧问。”
“娘子,什么事?”
徐晋本来正在屋里跟族长徐德铭说着话的,留意到徐有才一家把小婉围着嘀嘀咕咕,而小婉那丫头一脸为难,还不时回头往屋里望,于是便行了出来。
“呵呵,十弟!”徐有光夫妇见到徐晋连忙陪笑着打招呼。
谢小婉见到徐晋出来了,顿时微松了口气,其实多请一个随从她是无所谓的,但她心里不喜这个大伢,跟他老子一个德性,奸滑溜懒,还喜欢占小便宜,上次两父子到羊杂店把整锅羊杂都吃光了,这个大伢在离开前还顺走了店里一只茶壶,这种人如何能留在身边?
谢小婉轻道:“相公,四哥想让大伢跟着侍候您呢!”
徐晋看了一眼低着头,故意装出一副乖巧模样的大伢,剑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微笑道:“大伢,你想跟着我做事?”
徐有才连忙一巴掌轻拍在大伢的脑后,喝斥道:“你十叔问你话呢,能不能机灵点!”
大伢连忙点头道:“是啊,十叔!”
徐晋点头道:“那好吧,你回去收拾一下,待会跟我一起进城!”
徐有才夫妇大喜,何氏立即拿了个包袱出来给儿子背上,敢情早把行李给准备好了,笑呵呵地道:“谢谢十弟啦,我就说吧,十弟不会忘本的!”
谢小婉愕然地看了相公一眼,她本以为相公会拒绝的,没想到竟然一口就答应了。当然,既然相公答应了,谢小婉自然不会反对,因为她知道相公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只是自己笨笨的不懂。
丫环月儿却是撅起了小嘴,这个大伢虽然一直低着头,不过眼珠骨碌碌的,不时偷看自己的胸臀等部位,显然是个不老实的家伙。
其实,徐晋也极为不喜这个大伢,但刚才跟族长徐德铭聊天时,后者虽然没有直说,但言语间却有让自己帮衬一下徐有才的意思。徐有才现在断了腿,生活确实有困难,如果自己断然拒绝,怕是会引来族人的闲话,所以徐晋便答应了。
当然,徐晋虽然碍于情面收留大伢,不过却不会留在身边,到时进了城把他塞到车马行当伙计就是了,这小子虽然奸滑爱占小便宜,但在号称算死草的韩三金手下做事,嘿,谁占便宜还另说呢!
早上八点左右,马车驶离了徐家村,全村人齐送到村口,如今徐晋可是整个徐家村的骄傲和希望。
大伢那货背着包袱坐在副驾位上,得意洋洋地向着满眼羡慕的玩伴人挥手作别,仿佛跟着徐晋当随从就飞黄腾达了一般。
渐渐地,徐家村被抛离了视线,大伢搓了搓手道:“二牛哥,让我来驾车吧,你先歇一会儿,待会中午再换你!”
初来乍到,自然要好好表现讨十叔的欢心了。二牛心眼实,闻言便把马鞭交给了大伢,嗡声道:“小心点儿,不要赶太快了,马车可不同牛车!”
“晓得啦,稳着呢!”大伢接过马鞭,兴奋地一鞭挥出,那感觉就像开惯了拖拉机的,突然换了辆宝马车,爽!
只是大伢爽了没多久,马车在转弯时车轱辘便撞到路基了,差点没翻了车,车厢内的谢小婉和月儿磕到头了,痛得两女眼泪都冒出来。
徐晋不禁恼火之极,不过倒没有当场发作,吩咐让二牛负责驾车。大伢明白自己招了十叔不快,一路上倒是老实多了。
下午三点多,马车便到了上饶县城,徐晋连家门都没进,立即便把大伢带到了车马行,让算死草韩三金他安排工作,并且私下吩咐了韩鑫不要“客气”,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于是韩三金笑咪咪地安排了大伢负责饲马,包括铡草喂马、洗马、清理马厩的马粪等,不过月工钱有一两五钱,比在家耕田要强多了。
所以说,作为族亲,徐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就看大伢这货自己懂不懂珍惜,如果刻苦肯干,韩三金还是会提他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