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神色淡然,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生死,而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语气当中免不了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
“朕承先皇遗泽,得继大位,至今已有三十之数,享国亦永,不应有憾!寿数天定,命当如此,太子贤良,朕亦当放心,佳儿佳妇,今托付于元辅,先生好生辅佐他做个好皇帝,若有错处,先生当谏正纠错,勿令他任性妄为,太子年纪尚轻,讲学勤政之事,断不可废!”
老首辅面色悲痛,但是仍旧颤颤巍巍的举起手。
“老臣遵旨,定不负皇上重托!”
朱翊钧眼中掠过一丝释然之色,费力的转了转身子。
“太子……”
“儿臣在!”
朱常洛膝行上前,叩首而答,目光当中早已噙满泪水。
“朕自幼登基,张先生辅朕以帝王之术,其重者,惟用人,平衡二者也,朕知你心中曾多有愤懑,朝臣亦言朕欲改立储贰是宠后宫妇人,惟朕心知,尔封郡王之前,实非帝王之才,强而为之,必令祖宗基业日益败落,故而朕与群臣争执,非对尔不喜,实则身为天子,身不由己,尔莫要怨朕!”
朱翊钧叹了口气,重重的咳嗽了两声,目光当中却是恳切。
朱常洛一瞬间身体僵硬起来,不得不说,朱翊钧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眼光的确毒辣的很,原身的确不是什么当皇帝的料,才当了一个月就被人给阴死了,古往今来也是独一份。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朱常洛自然听得出来,皇帝这话另有深意,当下叩首下拜,泣道。
“父皇明鉴,儿臣自知幼时德才浅薄,断不敢怨恨于任何一人,亦不敢因此事而有何作为!”
皇帝说莫要怨恨他,朱常洛却答不会怨恨人,更不会因此而报复别人,看似有些答非所问,但是皇帝却显然很满意,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有意无意的在后妃一干人等当中扫过,最终停留在王皇后和郑氏二人的身上,罕见的露出一丝温柔和不舍,道。
“太子,皇后是尔嫡母,而当亲孝之,待之如同生母!”
片刻之后,目光收回,皇帝重咳两声道,口气重新变的淡然。
“诸皇子年长,依祖制当封王出阁,尔当为其善择封地,尽快就藩,不宜久在京中停留,各宗室亲王,藩屏为重,勿得擅离本国!”
这话却是对朱常洛和王锡爵二人所说。
“父皇安心,儿臣定会遵父皇旨意,诸皇子尚且年幼,儿臣会令各皇子母妃追随入封国,令诸王奉养母妃,直至终老!”
朱常洛心中叹了口气,却是叩拜道。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欣慰之色,口气却罕见的有些犹豫,望着朱常洛道。
“矿税之事,弊大于利,不可久行!朕知尔心有韬略,早有想法,或废或行,尔当取群臣之意,善加斟酌,不可任一己之意妄为!”
“儿臣遵旨!”
朱常洛微微松了口气,矿税之事,有利有弊,它是先行税制下的一个不得已的补充,弊端自然是有的,但是要维持庞大的国家机器运转,税制不改之下,只能用这种不得已的办法。
记得前世的时候,神宗临终之时,曾亲口嘱咐废除矿税,但是现在看来,历史终究还是产生了变化。
不过随着朱常洛恭敬的一声应答,朱翊钧的一口心气仿佛泄了大半,欣慰的点了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缅怀,道。
“朕这一生,犯下的最大的错,就是加罪于前首辅张公居正,如今想来,张公虽有德行之失,然其才其贤不下于英宗朝之于谦,朕下罪于张公,虽不得已而为之,亦为年少轻狂之举!然蒙苍天不弃,有尔克承大统,朕于九泉之下,亦有面目见列祖列宗!”
说完,脸上闪过一丝释然的笑容,仿佛卸下来重担般的轻松。
只是殿中的诸妃皇子,却早已泣不成声!
“陈矩,传谕,召众阁部院大臣觐见!”
皇帝的脸色涌起一阵不正常的血色,说话的口气也急促了几分,令得一旁的太医慌忙上前,却被皇帝一把推开。
陈矩慌慌忙忙的出门召诸大臣觐见,皇帝却重咳两声,似乎失去了坐直的力气,虚弱的靠在背后的软榻上,转头对着王锡爵道。
“笔墨已经备好,劳烦元辅,替朕录诏吧!”
当下便有内侍上前,将王锡爵引至皇帝身旁的桌案前,一份空白的玉轴黄绢早已备好。
片刻之后,诸大臣纷纷入内,诸内阁大臣,六部尚书,监察院左副都御史并六科都给事中,十几位朝中重臣各自见礼,跪在殿中显得满满当当。
皇帝抬了抬手,口气有些虚弱,道。
“朕说,元辅写,母后与诸大臣见证!朕嗣祖宗大统,历今三十年之久,因国事焦劳,以致脾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重托,惟皇太子朱常洛聪明仁孝,睿德夙成,宜嗣皇帝位,诸卿与司礼监当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话音刚落,皇帝脖颈处便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脸上却是浮起一丝笑容,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无力的掉在软榻上,头颈一歪,变得无声无息……
“陛下!”
殿中,王皇后和诸妃顿时捂住嘴,失声叫道。
方才被一把推开的太医慌忙抱着医箱上前,惊恐的搭在皇帝的右手上,半晌,颤颤巍巍的悲恸道。
“皇上……驾崩了!”
殿中顿时一阵号哭之声,群臣皇子与诸妃太监皆悲恸不已,失声痛哭。
唯有朱常洛愣在原地,望着面色安详的皇帝一阵愣神。
就……这么就死了?
虽然朱常洛早就已经预料到,这种生死难关,能不能挺过去是概率性事件。
但是毕竟历史上的神宗是实实在在的挺了过来,一直活到万历四十八年才溘然长逝。
所以他心底里一直不确定,今天的结局到底会如何,但是现在,事实摆在他的面前,他的这位父皇,无论历史上对他作何评价,终究是,充满安详的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