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花 2

    学校的围墙紧贴堆放着几排砖头，传言是新建校舍用的。闲来无事时，男生们喜欢翻爬砖头堆登上墙头玩耍。校方禁止这种过分的游戏，发现并处理过几次。学生们往往不那么在意这个禁忌，尤其风平浪静一段时间以后。早操过后，学生们四散在小操场上，有踢毽子的，有跳绳的，还有的在嬉闹追逐玩耍。一群男生集中在无风的墙角，边晒太阳边胡侃。三班有个男生提议去爬墙头，很快发展成众人相互怂恿。三班一个男生摇头说一群废物，手脚并用，忽忽蹬爬了几下就上去了。有人带头，众人情绪被调动了起来。强子第二个爬上去，接着又是两个男生。强子招呼张振安也上去玩，张振安开始拼命得摇头，肩膀往外缩。有人说张振安你也做几件事让我们看看，又有人说他太弱气，不像个男的。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张振安脑袋一热，一股气爬了上去，引来啧啧称赞声。围墙的另一侧是一条便捷的上学小道，小道在不远处打了九十度弯角延伸到远方的村庄，其两边是麦地。张振安开始还有些紧张，准备立刻下去，围观众人起哄不让他下来，再说视野之内貌似并危险的痕迹，加上高高在上的感觉很是新鲜刺激，渐渐情绪也就放了松。没有了遮挡，北风呼啸刺骨，围墙上五个男生玩得不亦乐乎，纷纷摆出各种姿势已取悦观众，而墙下的观众也不忘热情互动以炒爆气氛。玩得兴起，一个男生在墙头一路小跑，径直到厕所边又跑回来。众人嬉笑逗乐，下面的群众有人出言不逊，上面便有人从墙头上拔出枯草向人群中扔，草根上往往还粘着混凝土块。

    麻烦在不经意间来临，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声叫停了男生们的游戏。众人寻声望去，三个女生站在人群的外围，其中一个女生就像是绿叶丛中的娇艳红花，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而命令正是她发出的，她看起来非常生气。这个女生是三班的许梅，成绩又好，长得又漂亮，刚被老刘头表扬过。张振安还在愣着，许梅用手指着他，“你给我下来！”她厉声命令说。张振安慌里慌张，第一个滑了下来。“还有你，你，你。。。”许梅比划着手指，手指点到之处，又有两个男生接受了命令，只有强子和第一个上去的男生没有妥协的意思。两个人偷偷地向远处张望，墙下有人高声提醒说老师没来，众人发出一阵哄笑，许梅红了脸，墙上的人却立场更坚。许梅报出同班男生的姓名问他为什么不下来，那男生歪着脑袋，并不搭话，脸上带着轻蔑的微笑。许梅又问了一句，那男生哼了一声，突然从墙头的另一侧跳下去了。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墙壁的另一边传来了几声放肆无忌地笑声，声音渐渐远去。许梅对强子说你快下来。强子冷笑着不搭话，手里摇晃着一根枯草，见对方不肯罢休，他叉开双脚骑在墙头上扭动屁股。这个动作惹得围观群众哄堂大笑，还有人吹起了口哨。许梅强作镇定的脸色一下子挂不住了，她跺了一下脚说报告老师去，带着两个女生离开了。见许梅脚步急促，没有走向教室，张振安连忙说强子你快下来。强子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也从围墙的另一侧滑了下去。围观的学生们也一哄而散。

    上课前，五个爬墙头的学生都被叫到了周老虎的办公桌前。周老虎不是真的老虎，他是年级主任，而且年轻有为，只有三十来岁，深得校长器重。如果只是从相貌上来说，周老虎怎么看都会淹没在人群中，毫无出彩之处。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着一张大众脸，平时也是慈眉善目、叟幼无欺的的模样，不会是让众人胆寒的对象。（是一班的班主任，教政治。）事实上，周老虎放佛研习过变脸，上一秒还是和煦温颐如春风拂照，下一秒就是咧牙瞪眼如夜叉出世，惩罚犯错的学生基本不留情面，不分男女，而且花样百出。周老虎的治罚有“文的”和“武的”之分。所谓“文的”就是站旗杆、蹲花坛等较为文雅的偏属于精神类惩罚的项目，往往持续时间较长；所谓“武治”，有棍子敲腿，顶着砖头跑步等等偏属于身体惩罚的项目，相对来说持续时间较短。周老虎在文武刑罚的选择上，经常会表现得非常人性化，他会主动询问受罚者想要文的还是武的，受罚者往往能够如愿。一般来说，惩罚的期限不会延续到放学以后。个别运气不好的，放学了也不给回去，周老虎会让别人通知家长来领。学生写一份由家长签字的深刻检查必不可少，回家再挨一顿揍的几率跟太阳从东方升起差不多是一样的。张振安跟周老虎少有交集，有所交流也如面对着和善长者。当他站到周老虎面前，见到周老虎扫视众人，放佛要吃人的模样，内心顿时如大山崩塌般，周老虎还没发话，他的情绪就崩溃了。他忍不住地抽泣，眼泪就像瀑布一样倾泻不已。周老虎打量了几眼哭得跟泪人一般的学生，对前桌的一直绷着脸的老刘头说这不是你班上的张振安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问他为什么去爬墙头。张振安哽咽着说不出话。周老虎突然把桌子敲得咚咚响，说你知不知道学校三令五申不让爬墙头，你知不知道你掉下去摔死了怎么办，你知不知道破坏公物是要赔钱的。一顿连续的质问使得五个学生都缩着肩膀，大气也不敢出，张振安被吓得停止了抽泣。周老虎说下次不准再犯了，你先回去上课吧，晚上放学前递份检查过来。

    张振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直到离开了教师办公室所在的瓦房，吹到了冰冷的北风，他才意识自己被周老虎释放了，他自由了。他踱步来到旗杆下面，心情才基本安定下来。他开始庆幸自己逃过了极有可能面临的羞辱。校园里空荡荡的，不远处的教室里传来学生齐声朗读的声音，这样的场景让他很是陌生。他抬头看向正随风招展的国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逃跑似的离开，在花坛一个较为隐秘的角落坐了下来。一些书本上或者老师们教育过的应该作为人生准侧的知识让他此刻觉得格外深刻，别有意义。他激动难安，羞愧不已。我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呢？我怎么配作为一个好学生跟别人竞争上游呢？如果爸爸妈妈因为我必须来学校挨骂，我怎么对得起他们？被爸爸打还是其次的，当然挨一顿揍肯定是必须的。他突然怨恨起来，如果没有那些起哄的学生不停地诱骗他，他也不会如此冲动，犯下如此让人屈辱的事情。可是人家，为什么别人没有被蛊惑，独独我吃下这糖衣的炮弹呢，我也是有错误的。可是就算我也有错，这个世界为什么要相互欺骗，尔虞我诈呢？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如此相处呢？算了，就让那些人偷偷地笑话把，我为什么不能接受现实，做好自己呢。腿长在自己的脚上，做自己的事情，让别人去说好了。一定要走正确的道路，不让别人觊觎的通向成功与理想的道路！张振安觉得自己开始真正体会了一些对他来说有非常重要的人生道理，他为自己醍醐灌顶般的觉悟欣慰不已。我为什么要犯这样的错误呢？没有今天的事情，没有这个污点，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现在不仅同学们笑话我，老师们肯定对我也是另眼相看了，不会像以前一样了。张振安突然又忧郁急躁起来。乱糟糟的不知道想了多久，他发现自己已经基本平静了，他接受了已经犯错的事实，而且后果也并没有那么严重。他觉得这是他第一次，也将会是最后一次犯下如此错误。这样的觉悟让他觉得振奋。他盯着教室办公室的方向，发了一会愣，剩下的四个人依然没有出来的迹象。教室里传来的读书声让他心焦起来，他连忙站起来，边拍着屁股边向教室跑过去。

    张振安回到教室，教数学的周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他，每个人都好像在看着他笑，学习委员李素嫣还冲他挤眼睛。李素嫣成绩优异，个子矮小，一直坐在第一排座位，是班级里少数几个跟张振安有所交流的女生。张振安开始觉得所有人都不怀好意，直到它领到了满分的数学试卷，他才有所释然。他还领到了强子的试卷。强子得了个差点及格的分数，这个分数是了不起的进步。我的数学考试得了个满分。一直挨到下课，强子都没有回来。张振安出门一看，他的同桌和那个三班的男生正国旗下面罚站，围着一群看热闹的学生。他站得远远地，心里很不是滋味，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敢靠上去。中午放学前，强子回来了，看起来心情并不差，放佛振旅归来。张振安家和强子家在相邻的两个村庄，如无意外，他们总会一起放学回家。推车的时候，张振安看到隔壁班有几个女生围在她们的自行车停放处交头接耳，许梅也在其中。女生们有人指手画脚，有人看起来很激动。

    “叶华强，是不是你拔了气门芯？”一个女生气势汹汹地质问说。

    强子斜着眼睛，大声地反问道：“你哪个眼睛看到我拔谁的气门芯了？”

    “你赶紧把东西交出来，”那女生说，“我们都看到你在旁边转悠了！”

    强子顿时涨红了脸，说道：“你。。你哪个眼睛看到我在什么地方转悠了？”

    女生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强子冲着张振安晃了晃脑袋，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骑上自行车就走，女生们没敢拦他。张振安觉得事有蹊跷，却也只有跟着。一起走到校门口，张振安追问他的朋友怎么回事，强子开始支支吾吾不肯说，最终他承认他拔了许梅自行车的气门芯，他的观点是这女的需要教训。张振安说这本来就是我们做得不对，这是错上加错。强子一听，声调就提高了八度，说你什么意思啊。张振安说你这人就是小心眼，比女的还小气。强子一听，脸上红白相间，大声说你说谁小心眼了，你谁谁小心眼了。张振安也来了点火气，说你不仅小心眼，你还抄袭。强子的脸皮涨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声音都有点变说，连声说你说清楚那只眼睛看到我抄袭了。张振安见气氛不对，连忙先软了口气，说我就是觉得我们拔气门芯不对，再说人家向老师告状也不好。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强子同意将气门芯交出来，不过得由张振安负责安装回去。

    下午张振安早早地来到学校，许梅的自行车是辆崭新漂亮的曲杠女式车，果然还停在那里。他将自己的自行车停好，见四周无人，便急冲冲地上前安装气门芯。三两下装好了，他站起来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看到有个三班的女生趴在窗户台上看他。张振安慌得六神无主，撒开腿就跑。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才意识到自己惹了不必要的麻烦。他把遇到的情况给强子讲了，强子瞪着眼睛说你自找的。上课前，班主任老刘头果然来教室找他询问情况。他正憋着一肚子气，加上慌乱，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老刘头说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他垂头丧气向教师办公室走，强子从背后赶了上来。刚站到老刘头的办公室前，强子就交代说气门芯是他拔的。老刘头说我就知道是你，伸手拉住了强子的耳朵，你能干了啊，你长志气了啊，你不得了啊老刘头突然转向开始批评张振安，说张振安不仅没有做到带头督促作用，还跟强子组成什么狐朋狗友，一心助纣为虐，辜负他的期望。老刘头从没如此批评过自己，张振安忍不住地掉眼睛。老刘头接着又将矛头对准强子，他提到了强子在外赚钱的爸爸，颇为语重心长。末了，老刘头安排张振安去叫许梅到办公室来。

    张振安抹着眼睛，在外面徘徊了一会，才去叫人。他在三班的教室门口探出个半个脑袋向里张望，乱哄哄地教室里全是黑压压的脑袋和眼睛，这让他有逃跑的冲动。他在人群里发现了许梅，而她也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张振安伸手招了招，许梅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走了出来。张振安结巴着说明了来意，许梅听完点了点头，一声没吭，首先向教师办公室走。张振安跟在许梅的后面，不经意间开始观察这个女生来。许梅个子跟他差不多高，身材偏瘦弱，校服看起来偏大。她走路姿势很特别，两只垂着的胳膊几乎不摆动，拳头紧握着。她的马尾辫垂到衣领，又黑又亮，扎着漂亮时髦的紫色头巾。她微垂着脑袋，纤细的脖子白得让人心慌。张振安立刻觉得自己脸红了，连忙将目光移开。

    道歉的仪式非常简单，强子的言辞虽然简短却看起来非常诚恳。许梅若有所悟地看了张振安一眼，对着道歉的人点了点头。老刘头说了几句同学友情相互关爱之类的话，算是给事情做了个了结。他接着表扬了许梅考得不错的语文成绩，尤其她的作文。许梅捧着试卷跟老刘头一起走在前面，张振安和强子走在后面。张振安和他的朋友对望了一眼，他的朋友斜着眼睛，一边指指点点，一边无声地说着什么，看起来不像在说什么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