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花 27

    这天午后，张振安努力地蹬车攀爬眼前石桥的陡坡，从家里一路急行以来，他又热又累，刚离开树荫，暴露在阳光下的身体便如烈火灼身，忽听得身后一阵嘀铃铃的车铃响，眯着眼睛往后扫视去，只见他的老朋友叶华强笑嘻嘻地逼了上来。两个人在桥顶上并行在一起。

    叶华强伸手轻轻摸了摸梳得整齐、油光发亮的大背头，笑道：“安哥，你驮的什么东西？”

    张振安强作微笑，说道：“晚上住校的。”说着，自行车冲下坡来，有些颠簸得厉害，他忙伸手去按横系在后座的凉席，凉席里卷着些什物。

    “安哥你看看我的头型，像不像发哥？”

    “多少钱剃的？苍蝇都能滑一跟头。”

    两个人都笑了，叶华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漂亮的随身听来，晃了晃，笑道：“哥才买的。”

    “放个歌子听听呢。”

    叶华强两手放开车把，一边骑车，一边伸手把耳机拔下来，揣进口袋，放起歌来，笑道：“刘德华的歌子。”

    两人一边听歌，一边说笑，半路有一个认识的同学加入了进来，叶华强这才把随身听收起来。

    那同学嗔怪道：“你这什么意思哦？”说着靠上车来拉扯。

    叶华强笑道：“你看看你下巴颏子掉得了！”见对方依然纠缠不舍，瞠目佯怒道：“没得电了，没得电了！”对方不吃这一套，伸手往他的口袋去掏，他笑着加快蹬车的速度，转眼便将对方甩开了，得意地吹起口哨。两个人追逐而去。

    张振安紧赶慢赶，快到学校才追上两人。那同学看来已经得偿所愿，正单耳带着耳机，跟叶华强愉快地说话，两人没注意张振安靠近。张振安顿觉失落，赌气放慢了骑行，冷眼看着两人越来越远，拐进通向校园的道路。

    张振安直接去了新分配好的宿舍，男生宿舍只有两间，处在一个大院子里，隔壁便是食堂，女生宿舍占据院子一侧单独的小院子。张振安的宿舍是靠外的一间，宿舍里已有三四个学生，黄晟杰正在跟人交头接耳说什么，见了张振安，笑着出来帮忙解绳子。宿舍总共有二三十平方，被八张紧靠着的双层木床几乎占满了，靠门口的位置容放一张旧课桌，上面排列了数只瓷杯塑料杯，有的杯子里插着牙刷牙膏。张振安抱着席子进门，见孙培健枕着双手躺在靠门自己的铺位上，眼睛似张非张的，一只脚却搭在床沿抖动，散发出浓重的汗臭味，本想出声调笑几句，又顾及其周老虎新任命的宿舍长身份，不免有些嫌隙忌讳，于是吞声作罢。张振安的床铺在靠内墙的上铺，跟黄晟杰的铺位紧靠在一起，对面下铺是郭子威的。张振安发现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凉席过长过宽，跟黄晟杰商量了一下，将两人的席子横过来铺放两张床，再长的部分塞到隔壁的席子下面，铺好了席子，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出门将自行车安放好，见时间尚早，又回来准备休息会。他仰躺在床上，眼前是光线昏暗的房间纸糊的天花板，耳朵里是听得舍友们嬉闹说话的声音，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他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他想念家，想念爸爸妈妈，想念自己的大木床，想念每次到家就会向自己摇尾巴的小狗泥子，想念家里饥饿时的就会嗯嗯叫的大黑猪，还有那很多自己一直熟悉忽视此刻却魂牵梦绕的一切，久久无法平静，不知不觉间竟流下了眼泪，忙翻身向内，悄悄地擦拭了。又过了片刻，他正转辗反侧，突然听得舍友们提到许梅的名字，忙竖起耳朵倾听起来。

    “许梅怎么了？我就算追她关你什么事啊？”一个声音笑道，张振安听出来这个声音来至一个名字叫房潘的男生。

    “啐！拉倒把你，你先把你下巴颏子口水揩揩！”另一个声音调侃道，这个声音是黄晟杰的。

    “关我什么事？我就是提醒你掂量掂量你自己几斤几两，许梅的性子能看上你？再说，她也不会谈恋爱！”孙培健的声音说道。

    张振安忙翻身坐起来张望，只见几个男生正围在门口附近聊天，孙培健躺在自己的床上，两只臭脚搭在床尾的护板上。房潘倚靠在门口靠内阳光照射不到的墙壁上，手里拿着把折扇在搧动，脸色已不那么好看，强笑道：“你对她蛮晓得的嘛！”

    孙培健说道：“晓不晓得跟你没得关系，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害己害人！”

    其它学生本都是一副看热闹的姿态，见气氛将僵，黄晟杰忙插话道：“你两个别说恼得了！”

    “行了行了，都是同学，妥尸！妥尸！”另一个学生笑道，说着冲着众人挥挥手，扳着房潘的肩膀往门里走进来。

    张振安忙将脑袋缩了回去。

    傍晚时分，下了课，学生们一窝马蜂般冲出了教室，跑向宿舍。张振安随着人流出来，只觉蒸热袭人，听得知了声声，又见凄美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而北面的天空被透印成了纯净的青绿色，刚想细细品味这傍晚的美景，已被同伴们的情绪感染了，跟随人流奔跑着来到宿舍门口，宿舍却锁着门，心如火燎地等待慢条斯理的孙培健打开房门，众舍友边呼叫边拥挤进宿舍，抢过自己的饭碗筷子，奔跑向食堂。食堂已被排队的学生们占满了，两个队伍已列到了门外。这时偶尔有学生不想遵从套路，想要蒙混插队，已排好队的学生调笑推搡他，他却嬉皮笑脸，硬要往队伍上挤贴，更有调皮的男生乘乱将身旁的男生往女生身上推靠，女生们或羞红满脸，或厉声呵斥，还有学生打好了饭，刚好路过，不慎被碰到汤碗，滚烫的汤水激得他哇哇直叫。许梅等几个班干部努力维持秩序，效果并不理想。一个在院门口的吃饭学生跑了进来，压低声音喊道：“周老师来了！”队伍这才安稳下来。有个学生不信，还想插队，周老虎拿着饭盒拐进门，见此情景，皱起了眉头，那学生却没有看到周老虎，还在跟人嘻嘻哈哈，周老虎厉声道：“给我好好排队！”那学生吓得浑身一抖，乖乖地排到队伍后面。

    晚饭仅仅是一碗菜汤，两个馒头而已。学生们四散在食堂前的小广场上吃饭，或蹲或站着，也有回宿舍的。食堂门口有一个可以当作桌子的台子，前身是一个砖砌的乒乓球台，后来被抹平了。台子早早地便被女生们占据了。张振安打了晚饭从食堂里出来，见女生们齐刷刷地围着平台一圈，没留意脚下的台阶，一个踉跄，差点摔了盛汤的瓷盆，还好只是洒了点汤水。他羞得红了脸，忙埋头向宿舍方向快走过去。几个舍友围在宿舍门口，还有几个隐在宿舍里。张振安本想进宿舍，进了门，发现无处可立，便又退了出来。

    门口吃饭的舍友正在讨论吃着的晚餐。

    “我觉得这弄得不行，这里面碱放得太多了！”一舍友扬着手里的馒头说道。

    “多些个好吃啊，我看就蛮香的！”另一个反驳道。

    黄晟杰从小瓷盆里挑出一根小青菜，笑道：“这汤能凫水了！”

    房潘将自己的大海碗半倾泻给别人看，众人看过去，只见碗里一根菜叶也没有。

    “这叫‘一江春水’啊！”一人笑道。

    “叫‘一清二白’！”黄晟杰说道。

    那人反驳道：“白的呢？”

    黄晟杰剥开两大粒馒头，扔进自己的碗里，笑道：“白的在这里！”

    说罢，众人都笑了。

    学生们陆续吃完晚饭，天边的晚霞也渐渐暗淡下去，消隐在西边的墙头，直至完全消失，月亮早已升起来，斜挂在天空，月光如水，使得夜色十分清朗，加上微风习习，暑热也在不知不觉间消减一些。学生们在傍晚的校园里四处溜达，发掘乐趣。张振安跟随数个志同道合的学生，直往昏暗的旮旯里去乱撞，或比赛着爬树，或欲去偷窥教师宿舍的后窗户，无奈窗户过高，加上弄出了动静被发现，才慌忙逃离作罢。几人又转到荒洼地边，只见浅水塘里细疏的野草芦苇随着微风窸窣轻响，蛙声阵阵，异常响亮，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些传言或者直接自己杜撰出来的颇为诡异的逸谈，郭子威突然指着水塘大叫一声：“那是什么！”说着便往回跑，其他人忙里慌张地跟在后面，争先恐后地往明亮的地方奔跑，直到抵至教室后窗灿烂的日光灯照射下，才停下来喘息大笑。这时从教师宿舍黑暗的山墙里转飞出来一只萤火虫，郭子威笑道：“这就是刚才那个鬼变的！”众人怔了怔，忙出声嗤笑，没有人敢上前去抓那萤火虫，直到它飞到月光照射到的小路一侧，离那昏暗的角落已经很远，才有个学生才斗胆冲上前抓住了，握在手心跑回来，吓得众人四处逃散。那学生佯装恶鬼附身的模样，边呼叫“鬼来了”边去追逐他人。众人闹了一会，有些跑不动了，加上早已知道此鬼非鬼，有个学生嚷道：“快去找个瓶子，再逮几个！”众人觉得有理，赶忙跑往宿舍。刚要进宿舍区的院门，张振安听到从生活区大门的方向传来男女声参杂的欢笑声，觉得有趣，便跑过去察看，只见数处都有人影在追逐萤火虫，正又惊喜又茫然，几个女生从小树林里跳了出来，一个女生手中的玻璃瓶里一闪一闪的，看起来已有不少收获。许梅也在其中。

    “这边又飞过来一只！”一个女生踊跃喊道，众女生一起跑了过来。

    张振安四顾察看，果见墙头上飞下来一只萤火虫，飘忽宛转，转而又有飞高的趋势。

    “快抓！”一个女声命令道。

    张振安认得这是许梅的声音，忙紧跑几步追上去，跳起来伸臂掏，尝试数次，在猎物即将逃得高不可及时，顺利将猎物握困在手心。

    女生们围了过来，一个女生将玻璃瓶捂着口伸过来，嚷道：“快快快！”

    张振安颤抖着伸出手来，刚打开一条缝隙，那萤火虫便逃了出来，向上空闪去，忙伸手去抓，一把便掏住了，心觉要坏，果然打开手心一看，已捏死了萤火虫，染了一手的磷光。众人正叹息惆怅，小树林里又转出一个人影来，那人走近了，笑道：“没找到他们，送一个给你们。”来人原是房潘。

    许梅笑道：“那你们不就吃亏了！”

    房潘将抓到的萤火虫放进女生们的玻璃瓶里，笑道：“我们也就是稍微让让你们，你们也赢不了！”

    “看狂的呢！”一个女生道。

    房潘笑道：“不是狂，对手下败将也要让些个，做人要有起码的同情心。”

    许梅笑道：“他跟我们玩诡计呢，不要理他！”说着，就着月光看了看腕上的小手表，说道：“还有十分钟！”正说着，东南角另有女生们的说笑声传来，几个女生迎了过去。

    房潘见张振安杵着不动，说道：“我们几个宿舍的跟女生比赛呢，你也来啊？”

    张振安回答道：“不去！”说完，一头拐了回来，走了几步，才拿定注意去找自己的同伴。他一头扎入宿舍的院门，见几个同伴正在宿舍门口踢石子玩，原来他们没有找到合适能用的瓶子。几个人转出了院门，闲的无事，听得草丛里传出蛐蛐的叫声，便往草丛里去拱，光线昏暗，黄晟杰跑回宿舍取来了手电。众人寻了片刻，害怕草丛里可能会有毒蛇，忙都退了出来，又有人提议去各房屋的房檐下掏麻雀窝。众人正在一排教师宿舍后忙碌，忽听得有人在大声呼唤，张振安忙说道：“上晚自习了！”众人于是退了出来，果见许梅、赵茵茵几个女生站在教舍山墙旁的道路上。许梅见几个人跑近，抱怨道：“跑哪里疯去了，快回教室！”又指着张振安说道：“你再去男生宿舍里面看看有没有人！”张振安应了一声，先到自己的宿舍，见宿舍锁了门，又去隔壁宿舍，看到两个人躺在下铺的阴影里，忙喊道：“上晚自习了！”说着回头欲走，转头又看了看，见两人没有动静，以为对方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回应道：“你去你的！”张振安红了脸，路上已经没了人，便径直返回教室，本想报告一下情况，见许梅正在跟李素嫣说话，瞥了自己一眼也没问，便闷声作罢。

    四盏电棒灯管照得整个教室亮堂堂的，两台电吊扇也在呼呼地吹风，大部分学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零星有位置空着，教室里充斥着吵杂的说话声音。老师们布置了不少作业需要完成，张振安正埋头做作业，听得乱哄哄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忙抬头看过去，只见周老虎背手从前门慢悠悠地踱了进来，走上讲台，目光巡视了一圈，见教室里人员不齐，问道：“还有人呢？”许梅站起来刚要说话，只见几个男生急冲冲地从后门冲了进来，周老虎叫住了，骂道：“看你一个个冲得一脸狗尿！”将数人带到教室门外贴墙站住了，过了一会，又带了几个人回来，一并排列站定，随后抄起根棍子，边骂边一个接个敲大腿，啪啪直响。过了一会，犯错误的学生一个接一个进了教室，还有人在抹眼睛。周老虎虎着脸回到讲台，先是声色俱厉地强调了作息时间和一些学生应守的规矩，后又批评班干部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学生们惊吓得一个个埋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周老虎责骂完了，命令学生们继续学习，在教室里巡视了数圈，又回到讲台上，在黑板的角落上缓慢写下“离中考还有xxx天”的字样，完了又发表了一次激励演讲，才作罢出去，学生们这才敢吁气低语。

    时间超过十点，周老虎再次进入教室，告诫学生们注意遵守一些的作息纪律，又要求几个宿舍长起到监督督促的作用，如有嬉皮捣蛋不服从管理的，宿舍长可以直接向他汇报，说罢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后排一个大胆的学生溜出后门察看动静，转而从前门进来大声嚷道：“周老虎走得了！”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欢呼声，许梅站起来大声呵斥道：“都给我老实些个，还有十几分钟！”她的喝止让教室里短暂地静了静，有个男生嚷道：“困死了，睡觉，睡觉去！”赢得阵阵应和声，场面顿时不可收拾，男生们纷纷收拾桌子出门，女生也走了几个，转眼教室里便空了一半。

    张振安按时结束晚自习后才出来，门外凉风习习，银月当空，他站在教舍一角，仰头看向浩瀚夜空，不觉有些发痴，忽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只见许梅夹在几个女生中间，如一阵清风般靠近，如受到惊吓似的站定了，问道：“你干什么？”张振安慌里慌张的，忙埋头离开，径到宿舍，已有三两个舍友正在门外的小广场边上冲洗，只穿着裤衩，有人在广场中间高声唱歌，腔调怪异难听，虽隔着一排宿舍，女生们也听到了，有女生尖声咒骂回应，反而引得那男生更加卖力地歌唱。宿舍里人声嘈杂，舍友们正在高声说笑，张振安爬上自己的铺位，躺在床上想着心思。过了一会，舍友们纷纷返回床铺，嬉闹声渐渐息止。郭子威回到自己的床铺，依然不肯安分，逗旁床的舍友说话，被孙培健喝止了。四周渐渐安静了，张振安起床出门打水，水龙头位置在笑广场的西侧，广场上空无一人，本在卖唱的学生已经不在，女生宿舍的方向还能传来女生们说笑的声音，打好水回来，在院门口的阴影里悄声擦洗了一番。张振安返回宿舍，宿舍已关了灯，他爬上上铺，见黄晟杰打着手电，依然在看书，与其低语了几句，惹来一旁舍友不满，便作罢躺下。过了不久，孙培健起身关门，有人不同意，嫌热，又有人说不关门会招蚊子，众人争吵了一会，最后决定敞门，多点一盘蚊香。张振安仰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毫无睡意，宿舍里空气蒸热，让人烦躁，月光如水一样从敞开的大门口照射进来，宿舍内的一景一物模糊可辨，他一会儿盯着上铺某个舍友辗转反侧的身影，一会怔怔地辨看昏暗的天花板，一会儿侧身看向窗外，不远处宿舍暗灰色的影子轮廓非常清晰，一切都是静止的，他突然期待却又恐惧有可能突然闪入窗内的某个移动的物体，为此瞪大了眼睛，不远错过任何一个可能一眨眼的就会失去奇异体验，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也觉睡意渐起，只是蚊子的振翅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变得格外清晰恼人，更有突起了不知谁人发出的让人焦躁的呼噜声，半睡半醒间，无数的来至记忆或者想象的场景在脑海里交错激荡，所有的关于思恋与厌恶、忧退与奋进、恼恨与欢喜的一幕幕放佛上演着的荒诞电影，最终在不知不觉间嘎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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