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题名后的日程十分紧密。这一班新科进士,先是到鸿胪寺学习必要的礼仪,怎么与皇上说话,怎么上朝,怎么穿戴官服。接着又去孔庙进行谢师礼,反正马不停蹄轮轴转。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等待分配。京都会馆内,涌现出一种别样的气氛——这些在一起历经省试殿试的同年们,便要分别。
相见时难别亦难,各人的前程,也是有着十分明显的差别。三甲的进士,自然是被送到各路各州府内观政,做个储备干部。如果运气好有遇到知县空缺,便能就任七品知县。可是这些三甲进士,在这会馆聚会中,是最为低调的。他们十分清楚,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自己顶多是当上个知州,已经洪福齐天了。除非立下比如赫赫战功,或者救了太子殿下等话本里的传奇故事,才有可能回调回朝任京官。
第二甲的进士们,脸色自然好了一些。他们就被发往三省六部任职,至少还是个京官。
这些进士们,已经通过关系,大致提前得知了自己的前程,互相拱手作揖,俨然一副老派官员,心里算着与哪位同年结交,更加对自己有利。
自然,这些进士聊天的时候,不忘去拜访一下柳明和苏轼等一甲进士。不过他们的房门大多数时都是紧闭的。柳明自从状元游街回来,便以压惊为由,和苏轼又是大醉了三天。而那王安石,更是连游街都没参加,天天在会馆里面喝闷酒。
好不容易等到柳明醒来,那些进士们赶紧一窝蜂涌上前去,跟状元郎套套近乎,毕竟这状元郎清醒的时候,并不算多。
“祝各位同年官运亨通。”柳明宿醉后,头疼脑裂,不愿意与这些人多废话。
“和柳明相比,我等都不足挂齿啊。”一位三甲进士羡慕道,“听吏部的老爷们说,这次我是到那广南去任职知县。那地方,丛山峻岭,险山恶水。怕是还没有到了那里,便病死在路上了。”
“仁兄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一位二等进士说道,“你好歹是个七品知县,在那广南,也算是个土皇帝了。我呢,虽说是个京官,可是却是留在那王侯府。谁都知道,那些王爷们,自己也是前途暗淡,更不用说我们了。”
柳明接了句:“哎,都不好混啊。”
“柳明,你就别奚落我们了。”那位二等进士立即反驳道,“谁不知道你状元郎,直接进翰林院任编修。这翰林院,可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之地啊。地位又高,活儿又轻松。况且,历来宰相十有**,都是出自翰林。这可是一条阳关大道啊。”
“翰林又如何?”旁边一句冷言冷语插了进来。
众人回头,见是那黑面王安石。
“介甫,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那翰林院的门,我们想进都进不了呢。”
王安石冷言冷语道:“翰林院,都是些闲职,动动嘴皮子,喝喝茶。为官者,要体验民生疾苦,要懂得牧民之道。在这翰林院,根本成不了事儿。”
诸位进士笑道:“介甫兄,莫非你还想成为当朝宰辅?我们可没有你这胸襟和度量。再说了,你这得了翰林院的职,却跟我们说翰林不好。这未免有些没有说服力啊。”
王安石揉着那一头的乱发,说道:“翰林院,我压根没想进去。明天我就去吏部,让他们给我调配一个其他州县的知县当一当。”
这些进士们,听了谁都没当回事,哈哈大笑起来:“介甫,你这酒还没醒啊。”
“你们觉得我在开玩笑?”王安石脸色严肃道,“既然当今圣上无法看到改革的重要性。朝廷当中,无人欣赏我的建言,那我只有到地方为官,拿出一个更为信服的方针政策。”
那些进士都愣住了,个个心想王安石你这小子,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改革这东西,当今官家、宰相和枢密使大人都没有办法。你小子曲曲一个毛头进士,还想做一番伟业?
有人劝道:“介甫兄,能进翰林,颇为不易。切不逞一时之气,结果终身后悔啊。”
王安石不为所动,哼了一声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如若不能为民谋利,为江山社稷建言,这官……不当也罢。”
那劝言的进士脸色一变,气道:“好好,就你王安石为百姓着想,我们其他的人都是蝇营狗苟混日子是吧。你要放弃翰林,去做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知县,我们也不拦着你。到时候你后悔了,别怪我们这些同年当初没有提醒过你。”
苏轼在旁边帮衬道:“我说句不该说的,你们就不要先吃萝卜淡操心了。人各有志嘛,我苏轼很是佩服王兄这般胸襟和气魄。倘若这翰林干得不爽了,我也去谋个地方官看看。
苏轼扭过头来,征询道:“柳明,你呢?”
“咱状元郎,肯定是翰林院编修,旱涝保收,前途无量啊。”一位进士笑道。
“不……”柳明眯着眼睛道,“我想……申请外放。”
“什么?”听闻此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那些进士,都带着不解的神色看着柳明,心想这状元郎又有什么新思路。
甚至有进士准备打探,莫非这外放的县官,又有什么新的油水可捞?毕竟,这状元郎有着非同一般的人脉,他的一举一动,可是代表着朝廷的最新动向啊。
王安石更是激动无比,拍着柳明的肩膀道:“柳明,你身为状元,却能放弃那翰林安乐窝,和我一道外放,愿意了解那民生吏治,亲自躬身于县乡级政务,也是一个实干家。王某生平恃才傲物,没有对谁服过。可是这次,你却也要王某刮目相看。”
柳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其实,他何尝不想进翰林院舒舒服服地喝茶赏鸟?只是眼下,有两个原因,让他无法去翰林就职。这第一,就是他听闻翰林大学士换了人选。富弼不再任翰林院的一把手,而是由礼部尚书宋痒兼任。宋痒是何人?表面上看来,他是钦定柳明的状元,柳明的恩师。可是只有柳明心里清楚,那是宋痒被自己的老师范仲淹软硬兼施,逼迫所致。自己毕竟是掌握着对方的污点。他估计,现在这位宋痒宋大人心中憋着一股气,来到翰林就任。自己这个翰林菜鸟撞上去,那还有好日子过?
这第二,也是最为关键的原因,便是那驿站刺杀案。虽然春娘并未明说,柳明感觉,这些刺客,必然与杨立武的死有关。他生平唯一得罪的外人便是杨立武。此人又牵涉到私自贩卖军械等诸多勾当,其背后必然有着一个势力。
贝州!
这是春娘昏迷前,最后吐露的信息。看来,那贝州,便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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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尚书省吏房府内,暗影昏黄,油灯晃动。
吏部尚书陈执中,一身紫袍,疲惫地坐在案几前,看着案几上的两个卷宗发呆。
一旁年轻的吏部员外郎躬身坐在一旁,虽然已经是坐得腰酸腿疼,可是见自己上司没有起身之意,也不敢动。他迟疑了些,问道,“大人,为何愁眉不展啊?这进士分配,都是由律法可依。依照卑职的看法,并没有什么过于大的疑问。”
陈执中叹了口气,满脸压力,挑了挑油灯灯芯,说道,“你是不知道,这次本官遇到的情况,真是从未有过。”
“大人指的是……”年轻吏部员外郎请示道。
“你看看这份东西……”陈执中指着案几上的卷宗说道。
“哦……原来是叫王安石的进士恳请外调知县啊……”吏部员外郎若有所思道,“这种情况,倒是少见。不过,既然他愿意放弃翰林职位,到外面去锻炼,卑职认为,倒也可以。”
“恩……这位王安石,就是曾经在殿试上向圣上上万言书。”陈执中抚须说道,“现在又调动到外省,看来,也是有一番抱负的啊。”
进士们都说王安石申请外调是犯傻,可是老谋深算的吏部尚书陈执中却并不这么认为。
“大人,准他就是,这有何难啊?”吏部员外郎不解道。
“老夫所说的曾未遇见,便是……”陈执中拿出另外一份卷宗,“这位连中三元的状元柳明,也是同样申请外调。”
“哦?”吏部员外郎眉头一抬,显得很是意外。他还有些不相信地望卷宗前凑了一凑,见其落款真是柳明的名字,这才叹道,“这位状元也申请外调,似乎不寻常啊。”
“是啊,历来状元,全部有要入翰林的传统。”陈执中说道,“这次的柳明,更是一位连中三元的天纵英才。连当今官家,也是对他有些耳闻。此次他也提出来外调……这确实不同寻常。”
“那既然这位状元郎自己想外调锻炼,那我们还能不准吗?”吏部侍郎问道。
“没这么简单。”陈执中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向庭院,看着满天星斗,说道,“你可知这柳明是什么来历?他是范仲淹的钟爱门生。翰林大学士富弼曾经力保他进翰林,以便于让范仲淹一派的血脉在朝廷得以生存。而我推测,当今官家估计也是顾及到庞籍一党权势过于浩大,也是有意培养范系力量。因此……这状元的去留问题,本官是暂时做不了主。”陈执中苦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