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领大袖,腰间束革带,一套崭新的七品绿袍官服摆放在汴京会馆的房间内。
河北东路贝州新吴县知县。
柳明坐在房间内,看着桌前的一纸公文任令,心情很是愉快。自己终于有了官身,并且也是管着一方百姓的知县。也离开了那个缩手手脚的翰林院,还有那位宋大人。
此时,会馆内的进士们,大多各自领命,要各奔东西。几位要进入翰林的进士,也跟柳明依依惜别,说一些以后需要帮忙就发函过来的话。
世间人情冷暖,变化得便是如此快。尽管那些进士们竭力掩饰,可是柳明还是察觉到了他们对自己的疏远。连中三元被众星捧月热闹的时光已经消逝。无论之前聊得多么开心,现如今,根据进士分配的结果,留京的自然跟留京结交,外放的只能跟外放的叹苦。
柳明一人默默收拾着行装,耳边全是那些翰林进士讲述着翰林院的趣闻。
“柳明……”柳明的肩膀被拍了下。
他转过身来,见王安石站在自己身后,手上也是拿着一套绿袍官服。
“你是哪个州?”王安石问道。
“贝州新知县。你呢?”
“舒州林姚县。”王安石认真说道,“举天之下,我只觉得你能够成为一代贤臣。我这入了末流的一甲进士,求外放倒是无妨。你作为连中三元者,光辉璀璨,却也依然放弃翰林职位,实在是令王某钦佩。”
柳明心想,自己只是因为使那礼部尚书出了丑,不愿在翰林整天老夫子般吃吃喝喝,再加上要调查驿站刺杀案,这才求外放的。不过看到王安石说得情真意切,倒是有些感动。他抱拳道,“柳某本是一个随性豁达之人,现在外派知县,倒也是乐得其所。”
王安石感叹道:“你就是这点令安石佩服。明明是有着鸿鹄之志,却是和那刘玄德一般谦虚谨慎,礼贤下士。不瞒你说,王某外放知县,便也是有此志向。如若得不到圣上的支持,就是入了翰林做了阁臣,又何妨?”王安石双手背在身后,望向天空,“不过也是尸位素餐而已。”
柳明一愣,说道:“介甫,你是要通过自己一个人的力量,钻研出一套使得整个江山社稷改变的方法吗?”
王安石的眼神坚若磐石:“大宋江山,看似歌舞升平,实际危若累卵。现如今,唯一清醒的范公已经被黜落,其他宰辅不过是闭着眼睛混日子。这样的朝廷,我等身为士子,必当尽一份力量。即使努力得浑身是伤痕,也在所不惜。地藏菩萨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柳明被这番话给震惊了,尽管历史上后来说王安石推辞不入京为官是沽名钓誉,现在看来,却全然不是如此。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决定将自己的性命赌上,为大宋王朝改革贡献一份力量,这是何等的气魄!
想到这,柳明不禁复述起王安石那句令古今震铄的话来,不禁说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王安石听了之后,整个人僵住了,半响无语。
“柳明,你说得太好了,我回去一定记下来好好研究一下。”王安石飞快地掏出手绢,用毛笔蘸着墨汁写着。
柳明心想,这可都是阁下您自己说的啊。他倒是还想回忆起那些青苗法募役法等等之类的具体内容,想帮助王安石干脆一步到位算了。无奈,那些都是高中历史知识,自己实在是记不得了。
当夜在会馆,柳明与王安石、苏轼、柳永喝得一醉方休。大家都知明日即将分别,因此也是聊不完的话。
英雄见英雄,惺惺相惜。
四人前程也各有不同,王安石和柳明外放做知县,苏轼留在翰林,柳永参加解试便被革除功名,准备带着谢玉英云游天下,游山玩水。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命运多变,聚散难测,把酒言欢,大家情深意切地话了别,将彼此的欣赏,都投洒在月色中,把难舍之情,化在了酒盏里……
翌日清晨,万籁俱寂,东边的地平线泛起的第一道亮光照耀在汴京东门的厚重巍峨的夯土城墙上。城墙之上,弓箭手们来回巡视着,严密监视着城外的一举一动。有大约十万名禁军将士,拱卫着这座一百多万人口世界第一大城市。
柳明带着书童,拎着通关文牒,往城外走着。这汴京的花花树树,一草一木,随着两次考试时间的累积,倒是让柳明生出感情来。
他站在路边,等着给自己配的亲兵到来。
转眼间,七八名穿着甲胄的军士,列成一队,站在他面前。柳明知道,这些亲兵便是护送自己前往贝州的力量,今后也是长期护卫在自己身旁的人。
只是,柳明刚刚站在众人面前准备训话,却见那些亲兵,都在互相嬉笑怒骂,脸上神情都带着些不屑。
柳明此时也不恼,礼貌问道:“各位军士,大家初次见面,今后你们便是我的护卫。只是,我发觉诸位似乎有些不满意。难道我柳明做错了什么?”
此时,这些亲兵们不再嬉闹了。领头的一名护卫出列唤作铁柱,神态有些傲然地说道,“状元郎,我们也是为好几位大人服务过的老兵了。本来上峰告诉我们,这次咱们是跟着状元郎。本来哥几个就觉得,跟了状元郎肯定是走了好运了。翰林啊,大理寺啊,咱们都是京官的亲兵。可是现在呢……好嘛,外放知县……”
其他几个也是相继抱怨道:“是啊,是啊。这下我们又得去到西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了。我说状元郎,你到底怎么想的,好好的京官不做了,非要外放?”
柳明脸上仍然不动气,微笑着说道:“几位说得都对。我这状元郎,一时冲动,选了外放,让哥几个受苦了。”
那铁柱听了这话,心气顺了:“状元郎说话还算动听,毕竟是连中三元的人。罢了,罢了,就跟你去那鸟不拉屎的贝州走一趟吧。不过呢,哥几个的俸禄,还望状元郎提一提。”
柳明笑道:“自然是没问题,今后还得仰仗诸位。我先去那边交通关文牒,等会与诸位汇合。”
“铁柱哥,您说咱们是不是太横了点?”柳明前脚刚走,后脚一位亲兵便问道。
铁柱敞开衣衫,露出圆滚滚的肚皮,说道:“横什么?咱们尊敬点,叫他一声知县老爷,不尊敬点,他就是个迂腐的读书人。咱们可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兵,不把这个读书郎治住,以后的日子还好过?”
旁边的亲兵翘起大拇指道:“还是咱铁柱哥霸气,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个状元郎给治住了!”
铁柱哈哈大笑:“不是有句话嘛,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弄完通关文牒,柳明突然问那铁柱:“铁柱,我之前听你的意思说,其实我这个状元,在赴任时期,主要还是靠你们几位的照看帮忙是不是?或者换句话说,如果在外面,你们突然离开了我,那我不是束手无策了?”
铁柱系了系腰上的佩刀,笑嘻嘻道:“老爷,这话看您怎么理解。不过呢,这赴任的官员,未到辖地,确实是得小心一些。老爷,只要您对得起我们哥几个,让我们能够吃好,玩好,嫖好,赌好,我们肯定铁了心跟着您。”
旁边几名亲兵也跟着起哄道。
柳明办理完通关牒文,揣在怀里,眼神闪过犀利的光,“各位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各位。”
柳明雇着一辆马车,铁柱几人在后面跟着,一行队伍慢慢往外州走去。
铁柱等几人一路上要吃好喝好,提出的各种要求,柳明也都是一一应了。这让几位亲兵越发变本加厉起来,认为这是碰到一个软西红柿捏。
车马向前又行驶了几十里路,渐渐进入了一片荒山野岭,人烟逐渐稀少起来。亲兵们个个神色紧张起来。
“柱子哥,听说附近几伙贼寇猖獗得很,杀人越货干得很多,咱们还是小心为妙。”一位亲兵看了看马车,在铁柱耳边说道。
铁柱咽了口口水,上过战场的他,只觉道路两旁草木忽动,似有人影相随。他将佩刀抽了出来,跟着旁边低语道,“咱们也就是当个差事,切莫较真。如若遇到盗贼,能挡就挡两下,不能挡,就跑了。”
“跑了?”另外一名亲兵看着马车,疑惑道:“可那老爷还在里面……”
“老爷?”铁柱不屑道,“怕是还没走到贝州,就成了冤魂野鬼。咱们可不做那冤大头去陪葬。”
“柱子哥,你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我们……”亲兵余光朝路两旁的灌木丛望去。
“别吵吵,闭嘴,快点往前走。”铁柱脸色一凛。
然而,虽是铁柱等人装作不理,这灌木丛中的声音,越来越大,迫使车队不得不停了下来。
铁柱不得已,强打精神高声道,“是哪位江湖豪杰,我们初入贵宝地,不懂规矩,还请谅解。”
倏地一声,草丛中显出十多个人来,个个都是蒙面黑衣,显得身手矫健。
铁柱等几人一看,吓坏了,心里寻思着是不是丢下马车内的柳明,立即转身逃走。
这些个亲兵,心里直叹运气倒霉,跟着状元郎出行,还没走几步,就遇到了强人。
谁知,正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几名蒙面黑衣人却单膝跪地,齐齐说道:“属下武德司宣正使,奉命在此迎接保卫状元郎!请状元移驾马车。”
“武德司?”这几位亲兵大吃一惊。这武德司,可是本朝的特务机构,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却奉命来保护一个新科进士,实在是有些意料之外。
明代的东西厂锦衣卫,权力滔天,令百官闻之色变。宋代虽然风气清正些,可是特务机关还是有,便是这武德司,执掌着反贪肃清吏治之责。
“是哪位大人派你们来的?”柳明揭开轿帘问道。
“禀报状元郎,乃是晏相。”一位武德司使叩首道,“前方还有多路军马迎候状元郎。”
多路军马?
柳明眉头一抬,下了轿子。
在蒙面黑衣人的引路下,没走几百步,就见得官道路边旌旗飘舞,大约两路各三十多人的车队立等候在旁边。仔细观察这一行人,个个相貌英武,腰系佩刀,骑着高头大马,整齐肃然地候在一旁,给人一种压迫之感。
“开封府提刑官周豪,奉富弼大人之命,率队前来护送状元郎!”一队人马高声喊道。
“徐州校尉曾可,奉知州王素大人之命,率厢军前来护送状元郎!”另外一队也声震齐天。
对于柳明这趟远行,富弼和王素,都放心不下,分别派了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连那晏殊,也因为朝堂之争后,担心柳明有什么意外,也秘派了武德司的人,前来保护柳明。
这六七十人见到柳明,同时发声,声浪震动,树叶摇曳,连那飞鸟悉数逃回天空。
那些骑马的军户,见到柳明走上前,纷纷滚鞍下马,跪拜在地。
那铁柱已经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是进士出行,还是宰相出行啊?这么多人来护卫?
“大人辛苦……”一位校尉跪拜在地道。
“不辛苦,不辛苦。有这么几位尽忠职守的亲兵跟随。我怎么会辛苦呢?”柳明转身看着那几位亲兵,语调阴阳怪气道。
铁柱等几人一看这阵势,这三路人马,哪里还用得着自己保护啊?不欺负自己就算不错了。几个亲兵立即识时务地下跪道,“老爷,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一路上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柳明冷笑道,“铁柱,记得我之前在汴京出关时,曾经问过你,说如果在外,是不是我的生命都仰仗着你们?”
铁柱明白此时要算清账了,他立刻一巴掌一巴掌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小的无知,小的该死!老爷是文曲星下凡,老爷的生命怎么会依靠我们这些人?”
“这样吧。”柳明平静道,“你们是吏部配给我的亲兵。但是,我柳明对此颇不满意。请你们回去跟开封府尹说,我柳明要自带卫队前往辖地。”
铁柱苦着脸道:“老爷……你要是有什么异议,应该早些说了啊。这……小的们也好早点禀报。现在这荒郊野岭,再让小的回去禀报……”
柳明似乎没听到铁柱的诉苦,继续说道,“哦对了……你们身上的佩刀,都是本官亲自为你们购买的。你们还给本官吧,还是用吏部的佩刀吧。”
铁柱脸色崩溃道,“大人……我们的佩刀,早就扔在汴京了。”
“那我管不着。但是,我的东西,你们得还给我吧。哦对了……听说这荒山野岭,有七八伙贼寇,我已经让人发出消息,说有大约七八人的队伍,护卫着几箱金银珠宝正往这里走。你们把刀还给我之后,自己可小心点,捡点路边的石块什么的,做一下防卫。”
一位武德司使也笑道:“是啊,石块,捡大点的啊。”
任凭这几名亲兵如何求饶,可是依旧收缴了他们的刀具。谁都知道,在这贼寇出没的地方,几个赤手空拳的人,会遇到怎样的下场。
柳明坐上开封府护卫的轿子,拉上轿帘,命令道,“我们走!”
那几名亲兵在原地呆住了,他们虽然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却迫于对方的威慑,不敢上前跟着,只是一脸迷茫地呆在原地。
一位与柳明相熟的校尉凑到轿旁,低语道:“柳公子,您放心。我们已经跟周围的几家贼寇打好了招呼,把这帮亲兵揍一顿就完事了。”
轿中传来柳明的声音:“下手……就不要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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