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更衣记》中曾写下过这样令人心酥的文字:“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然而,在人们最初经历失去的时候,能感到的只有哀默大于心死。
“丁梦……丁梦,你醒醒!”男人跪在地上,将女人的头搂在怀里,手心不断地拍打着她的脸蛋儿,好像是在唤醒沉睡的美人。他的眼里除了惊恐与崩溃,再也看不到其他的神情。他没有一滴泪,他只是不相信,这虚幻的梦境……
罗飞一行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他们一路跟踪薛天到达这里,薛天在此处消失,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硬生生地将韩灏从地上拉起,拷上冷冰冰的手铐。
对于韩灏来说,他已察觉不到外界的变化,因为所有一切都像无声的默片。他的眼里只剩下丁梦紧闭双眼的那张惨淡的面容和她胸口前那朵汩汩滋生的血花。
所有的日月都销声匿迹,所有的声响都缴械投降。
直到,他看见,她姣好的面容被白布遮盖,她柔若无骨的身体像傀儡般被安置在白色的担架上,一缕酒红的秀发刺目地耷拢下来。他猛地挣开罗飞等人的束缚,跟着医务人员,冲到救护车里。他看向冲上前来想要再次将他制服的罗飞尹剑,第一次露出绝望的恳求:
“罗飞,我求你,让我跟着丁梦,她是我爱的人……”
尹剑为难地看向罗飞,罗飞深深看了一眼韩灏,理解地挥了挥手,“韩灏,到达医院之后,不管丁梦是生是死,你都知道该怎么办的。”然后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走下了救护车。
“是生是死。”一句话像是一枚闷雷,突然让韩灏突然惊醒,这是现实,不是梦境!他亲手射杀了丁梦!他紧紧攥住丁梦的手,默念上帝别让她离开。
车门渐渐关闭,远处红蓝交织的灯火有节奏地转动,那是他曾经的光荣与骄傲,如今已成凄人的祭奠,因为他难以刹闸的错误,竟还拉上了丁梦作陪葬!
红色的血液通过针管汩汩地注入丁梦的手臂,铁质的镊子缓缓夹开她胸前痂血的衬衣。韩灏早已被医务人员以碍事为由,推离了紧急救护台。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底是从未有过的空洞与无助。
心电监护仪上还显示着丁梦虚弱的心跳.......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溜走。
丁梦胸前的衣物渐渐被剥离,只见蔓延的血污之中一颗子弹透过一块铁片没入胸膛。那铁片像是项链,珠链穿过铁片的槽口挂在丁梦的脖子上。韩灏猛然认出那是他的狗牌(军籍牌),自他入职以后就被他搁置在家中的抽屉里。
“患者生命体征微弱,暂时可以判断,胸前的军籍牌替她阻挡了子弹的冲击力,只有弹头没入胸口,初步判断,应该没有伤到心脏。”
护士清冷的声音响起,重新唤醒了韩灏仅存的注意力。他下意识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染上几滴泪珠。是感激,谢谢上帝没有夺去她的性命。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又如默片,像是火车碾压着人的心脏,将人一路高速拖拽,大脑一片空白。
丁梦被送进急救室,韩灏被隔在急救室外。
他抱住头,靠着医院的白墙慢慢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因为被铐住的缘故,此时的他正像一个服罪的犯人,蹲坐在地上,渴望着救赎。
他想起丁梦往日娇俏斗气的神情,那玲珑多变的音容笑貌像是滚烫的蜜饯,此刻在他胸口烙下生生的囚纹。他多么渴望她现在能突然冲出来揍他一顿,骂他个酣畅淋漓。他早就该向她服法认罪的……
手术室的灯熄灭,丁梦被推出手术室。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容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手术进行的很顺利,她体内的子弹已被取出,只是失血过多导致现在昏迷不醒。胸膛中枪,当场不死已是奇迹,至于她什么时候能醒来,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医生的话像是拔去了汽水瓶的活塞,憋在胸口的压抑、阴闷像是突然放出,韩灏觉得自己像突然浮出水面,呼吸到了真正的氧气。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跟着医护人员走到icu病房。
他向病房中的丁梦投去最后一眼,转身被熊原和尹剑护送带上了警车……
黑夜已经渐渐消逝在尽头,黎明的曙光正在后台待幕。这一天很长,他已经太久没有休息,太久没有看到过晴朗的日光。他不知道,光明会不会在明天到来,但他心中留有些许期待,因为,至少丁梦没有离他而去,至少,光明总会到来。
又回到那个熟悉的专案组,那个熟悉的审问室,这是韩灏第二次坐在被审讯者的位置。他向罗飞详细交待了十二年前那场双鹿山公园杀人案和自己的越狱过程,并且详细陈述了自己越狱后两天对darker的调查。当然,以及,刚刚发生的那场误杀……
他没有放过任意一个细节,他又一次把自己置身于刚刚的场景中,再一次为自己的冲动武断而懊悔。他想起教堂长椅上未被收起的《圣经》,那是丁梦日日夜夜要做的祈祷;他想起仓库屏幕上的画面与当时短信收到画面完全相符,因为始终就只有一张照片;他想起她蹒跚的脚步,他想起她放慢的身影,以及那一转身眼眸中的悲伤与释然。
他多想以一死来抵过自己所有的罪过,但他不能够,darker还在逍遥法外。
当他再一次提到darker时,他的脸上除了浮现出胜于以往的狠绝,还显露着他此刻的镇定与深思。他的思路又重新变得清晰明了,这一次,darker不仅仅是那个藏在幕后的黑暗推手,更是他必杀无疑的仇人!这一次,他不会像以往那样意气用事,不会让怒火霸占了头脑,他发誓,要发挥毕生之所学,与darker展开一场真正的竞赛。
然而,罗飞像是看透了他所想,轻轻地拍了拍他不自觉捏紧的拳头,递给他一封信,“丁梦不希望你这样下去,她早与darker做好了交易。我们在你家的书桌上发现了这封信,你自己看看吧。”
韩灏颤抖地展开信纸:
“韩灏,对不起,我私自做了决定。从当年,听说邹绪的死,到如今听闻你误杀邓桦、私自越狱,我就明白,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而又傲气凌人、目空一切的韩灏不曾变过。当年我们为什么分手,如今我们又为何再度相见,你也许不曾仔细回想,你的那些冲动,那些无谓的自尊,那些不顾后果,覆水难收的伤人的话语,都是我一直忌惮的伤痕。十年前的我不能理解,是不是所有冲锋陷阵的警察都藏着不能熄灭、不能说明的怒火,是不是所有的警察回到家,满脑袋想的只有未侦破的案件,所以我去了警校,想要真正了解你的人生,你的理想。
如今的我渐渐能明白你的信仰,也渐渐体会到你在噩梦时都会默念的刑警守则的力量。正因如此,我才希望你能真正摆脱过往记忆带来的枷锁,真正改变你不得不直视的性格弱点。我知道,如果你不去改变,不去克服,不仅是你的前途将覆于大海,甚至可能无意伤害到你要保护的人。
所以,那些辗转反侧的晚上,我渐渐想明白,如果没有重大的冲击,也许你永远不会改变,如果没有冷静的闭门深思,也许你永远也无法浇灭恒燃在你眉间的怒火。所以,在听说你被判刑的时候,我竟然是欣慰的,也许在那里,你能够真正地看清你自己。以前,你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太高高在上了.......但是,在听说你越狱之后,我就知道,骄傲如你,根本就不接受失败的真相。你要反抗,你要亲手抓住那个陷你入狱的darker。你还是没有改变你自己......因而,我幻想,如果我的牺牲能真正地改变你,我何尝不大胆一试?
我明白警察的职责,但在我真正成为警察的这些年,我经常去想,如果警察的工作就是每天马不停蹄地破案、抓贼,那么黑暗与光明只会永远是两团实力相当的对垒,黑暗前进一寸,光明便侵蚀一寸。darker的存在,就像是阴阳交界处的混沌,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明。但是,不能因为他的一点光明就否认了他难以饶恕的罪恶!我必须要说服darker,我也必须要改变darker对警察、社会的看法。城市不是臭水沟,而是受了污染,但仍旧有自我改善机制的汪洋大海。我会与他协定,让他与警方配合,让犯罪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不是没有差别的杀戮。darker应当成为全新的监督检查、举报侦查社会污点的全新机制,而不是一团移动的黑影。
所以,不要为我的离去而懊悔,如果我一人之死可以改变那么多。
我不知道,怎样去界定我们现在的关系,我也不知道,七年的光阴会不会把我从你的心里抹掉。虽然,在某些个辗转难眠的孤单夜晚,我偶尔会回想起你当年的陪伴在我身边的肩膀。但我也明白这也许不是爱情,而只是对过往一切的留念与不甘。所以,如果宿命这样安排,全当我是你生命中的过客……
替我照顾好我的母亲,请尹剑好好对待汪蕊,如果有时间代我去看看教堂里的黎嬷嬷,孤儿院里叫我姐姐的孩子们。当然,有时间,也去相相亲,找个温柔可人的女孩,而且对人家女孩可得比对我好,否则,你凭什么留住人家的心?毕竟,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像我一样傻……
丁梦
2015年7月6日”
韩灏将信纸叠好,收到自己的口袋中。他双手捂着脸,泪流满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当韩灏再次回到家中时,已经是翌日的傍晚。专案组警戒在他家的楼下,防止他再一次逃跑。
一小时前,韩灏向罗飞请求回家住一晚,那个曾经有丁梦在的地方。
漫无目的地走遍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韩灏第一次觉得这个不大的公寓如此空旷,仿佛轻轻的一声叹息都会引来层层的回音。
目光落在被月光沐浴的阳台上,一盆盆零落枯败的植物横七竖八地躺在凄厉的银光中。韩灏是向来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的,然而丁梦却是兴趣盎然。他记得她当年最爱的是海棠,她说海棠花不是最鲜艳的,也不是最素雅的,却有一股不让须眉的傲气。她独爱海棠无香,自珍自酌,简直是古时的女侠客,莫问姓名,自行江湖。他记得那些明媚而悠闲的下午,她逼着他挑一个最爱的植株,他随手一指挑了不用打理的兰草,然而他未曾想过,无声无息的兰草在丁梦的照顾下,也能开出花来。那年的露珠嗒地滴在花心,白色的花瓣托出盈盈颤抖的蓝色花蕊,是她那年在他耳边呢喃的告白。
如今,只剩残枝败柳,所有的鲜艳都灰暗,所有的肥茂都萎靡。十年的不闻不问,十年的淡漠疏离将原有的甜蜜空置得支离破碎,然而疼痛却又是那样的真实,像玫瑰鲜红的汁液堵住人们的胸口。
韩灏梗住喉咙的悲伤,皱了皱眉头。
再向下望去,竟是一盆新鲜的铃兰!月光笼罩下透着宁静详和的气息,清凉的风微微拂过,颤抖的花枝摇落点点芬芳。他摘下穿在铃兰花枝上的卡片:
铃兰花语:幸福到来。
韩灏只感觉绷紧的胸膛毫无征兆地软了下来,他轻轻地牵动了嘴角。他如何能不认得这飘逸潇洒字体?他如何能忘得了这个傻到自我牺牲的女人?
丁梦,千万别傻到放弃自己的生命,别傻到只顾送人以幸福,没有你的幸福,如何完整?
韩灏紧紧地闭上眼睛,他不能轻易让她走出自己的生命,他要好好爱她。
他掏出口袋中的电话,
“喂,罗飞,我服从国家和组织对我的判决,不过,我想换取一个小小的特权。允许我,在未来的每一周里有用一晚上的时间来照顾丁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