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钢筋混凝土构筑的现代人,谁还在清晨听到过鸡叫的声音,李佳丽不但体会了最原始的闹钟,甚至还体会到了真切的鸟叫。
李佳丽第二天起床才切实的看到了自己眼前的景象。远处,丘陵连着高山,她站的地方既是山顶又是山脚。山上的色彩是丰富的的。不时有早起的村民从远处向这边张望。
“李姐,洗洗吧。”闻真彩完全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此时,她就像一个主人自然地招呼李佳丽。
“哦。空气真好。”李佳丽做了几个深呼吸,顿时感觉每个神经末梢都精神了很多。
“是的。天然氧吧。”闻真彩笑着说。
洗脸水没有城市自来水氯的气味,但却沉淀着一些肉眼可见的黑色东西。李佳丽用手舀了两下,没成功,就放弃了。洗刷完毕,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昨天还是游人如织的风景区,今天却从眼前这个石头房子里走出。
“学校在哪儿呢?”李佳丽问。
“从这里看,就在那边。”李佳丽顺着闻真彩手指的方向,在山坡上面,从两个夹缝中看去,一座两层的小楼,门前的红旗有气无力的耷拉着。没风,红旗无法飘扬。
“不错啊,还是两层小楼呢。”李佳丽有些兴奋地说。
“这个小楼是地震后,一家公司出钱援建的。房子是好,不过就是个空壳子,里面什么也没有。”闻真彩说。
“这样。学校也放假吗?”李佳丽问。
“放。即使不放假,有时候高年级的孩子也要帮着家里干活。”闻真彩支教的学校是一所六年制的小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在校学生六十余人,三名教师,只有一个是正式的。闻真彩说,每年的暑假也会有短期志愿者来这里,但也只是十天半个月,每次他们走后,这些孩子们的情绪总是从兴奋到失落,就像做了一场梦。每到此时,闻真彩就不知道该对孩子们怎么说。
杜煦和孔祥从砖木房子的另一个房间出来。孔祥说吃过饭要回他那边的学校了,孔祥的学校离这里不远,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就到了。早饭吃的是荞麦面,饭后,李佳丽还是感觉两条腿很累,她知道这是昨天下车后走了一个小时山路的后遗症。孔祥拿了一些药品后,就一个人离开了,孔祥明年春天即将完成一年的支教,也打算离开了。看着孔祥消失在起伏山路上,李佳丽觉得这是比父亲的背影还要感人的背影。
杜煦和闻真彩带着李佳丽去了学校,先下了一段坡路,又上了一段坡路,学校就在眼前了。学校没有院子,就更没有门了。教学楼的前面是难得的一块空地,但只有一个篮球场这么大。这样的空地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就是风水宝地了,所以就用来盖了学校。
学校里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这样的年纪对于城市人来说也许是人生的第二春,但是在这里,这个年纪的人无论从外貌上还是精神上都已经是个老人了。闻真彩向老汉介绍了李佳丽,老汉显然很高兴,非要招呼李佳丽去他家吃饭喝茶。李佳丽想去,但闻真彩婉言谢绝了。李佳丽偷偷的问她问什么?闻真彩说,老汉身体有疾病,虽说是好心,但还是不去为好。教室的摆设是简陋的,讲台的后墙上挂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这个几十年不变的标语。李佳丽记得自己读小学的时候,教室挂的就是这几个字。已经没有人愿意去理解这八个字后面真正的意思,只是挂着而已。课桌的颜色就像窗外的山峦一样,也是多色的。两人转了一圈准备离开的时候,学校里来了两个男学生,闻真彩拉过他们,两个孩子见到李佳丽显然有些紧张。李佳丽摸摸他们的脸,两孩子的衣服不是很干净,袖口的地方有些黑,清澈的眼神中既有惊恐也有欣喜。她问过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三年级的学生,就住在学校不远的地方,每天习惯来这里玩。学校确实是个空壳子,没有体育用品,也没有音乐器材,只有办公室的角落里有几把笤帚和一个半瘪的足球。
两个男孩子一直跟着李佳丽回到了闻真彩的住处。闻真彩拿了一些糖给他们,两个孩子高兴的走了。闻真彩等两个孩子走后,对李佳丽说:“我记得我小时候看见家里来了客人,心里就惦记着客人会带什么好吃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心理。”
杜煦问李佳丽什么时间回去,李佳丽想了想,既然来了就多呆两天吧。李佳丽问他怎么没有回家看看,杜煦笑笑说害怕回去就不想回来了。闻真彩说,一来一回太累,不回也就不用受罪了。
闻真彩本来打算带着李佳丽出门逛逛,但天却下起了小雨。李佳丽说刚才还没有下雨的迹象,怎么就突然下起了雨呢?闻真彩说,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当地有着“一山有四节,十里不同天”的说法。出门不成,三个人就在家里聊天,从风俗人情到宏大理想,聊到兴致高时,杜煦从房间里拿出吉他,自弹自唱。
“我看你们学校没有图书室,是吧?”李佳丽问。
“没有。也有捐助课外书的,但都是捐给了学生个人。不过我和杜煦正在联系,争取在年底,我们走之前弄一个图书室。”闻真彩说。
“其实我一直想做这个事情,我在老家也也建了一个,相比之下,我觉得这里的孩子也许更需要。你们看,这个事情我来做,怎么样?”李佳丽觉得老家的孩子和这里的孩子相比,算是生活在天堂了。
“真的吗?我和杜煦一直都在苦恼这个事情呢。这里刚通了电,没有网络,我想发个求救消息都没有条件。我也不能老是向家里要钱,那样就太不是个事情了。那么,什么时间开始呢?”闻真彩很激动。
“越快越好。”杜煦说。然后又看了一眼李佳丽,“李姐,你说呢?”
“是要越快越好。”李佳丽同意。想了一下又说:“那我明天就动身回去吧。购买书籍,再运过来,也是需要时间的。怎么样?”
“可是还不舍得你走呢。我担心,你一走,就把我的心带走了。”闻真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没事。”
三人正在确定书目的时候,有几个村民在门前晃悠,时不时的向内张望一眼。闻真彩出去,和一个男人拄着拐杖的男人说了几句。李佳丽看得出,闻真彩想邀请男人进来坐,但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和闻真彩说完话,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是什么人?”李佳丽问。
“这个村里的一个村民。他知道我这里来了朋友,想找我帮个忙。”闻真彩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们怎么知道家里有人来?”李佳丽很好奇。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里很少有外人来,谁家来了生人,不出几个钟头整座大山就知道了。”杜煦笑话李佳丽。
李佳丽看着闻真彩,问:“要帮什么事情?钱吗?”
“不是钱。他家有个十五岁的男娃,想出门打工,问我来人能否帮忙在外面给找个干活的地方。”闻真彩实话实说了。“我想给推辞掉,可是他家真的很困难。我就答应着帮着问问,成不成还不一定呢。”
李佳丽想了想,“才刚十五岁,初中毕业了吗?”
“还没呢。家里实在困难,上不下去了。他爸爸去年从山上滚下来,摔坏了腿,为了治腿,借了不少钱。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闻真彩了解这家的情况。
“十五岁,还是童工呢。”李佳丽有些为难,一个是这个孩子太小,一个就是她还没有能力带走这样一个孩子。也许带走是简单的,但是后续问题却是复杂的。
“还管什么童工,这里好多孩子没读完初中,十四五岁就出门打工了。有的是家里没钱再养一个闲人,有的是读书不好,有的是父母在外面,孩子就跟到了外面。”闻真彩已经见惯了这样的事情。记得她刚来的时候,她还曾经去劝说家长让孩子继续读书,但家长回了她一句,“孩子不出去挣钱,你给我钱花吗?”闻真彩从此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知识改变命运”远没有每个月寄回来的千把元钱有说服力,何况人们已经对知识是否真的能够改变命运已经产生了怀疑。
“这是普遍的情况,学校里的这些孩子,虽然现在我们想教给他们更多的东西,企图给他们树立什么理想,但反过来想一想,我们自己的人生观和理想还在践行的路上。”杜煦顿了一下。“这些孩子中的大部分最后都有可能走上出门打工这条路的。”
李佳丽沉默了很长时间,她想,如果命运最后仍然要把他们推上背井离乡这条路的话,那么,在这条路上走得更好也许才是目前要做和能做的事情。
“这样吧。如果这孩子愿意,先和我回去,学点技术,你俩觉得怎么样?”李佳丽问两人的意见。
“学技术要花钱,他们家没有这个钱。再说了,其实更多人希望到了外面,马上就可以挣到钱。”杜煦拨了一声低声弦说。
“我妹妹的男朋友在一家职业中专兼职代课,那里有很多适合男孩子学的手艺。再说了,每年有一千五百元的补助。如果这边愿意,我可以帮着问问看。”李佳丽真的不愿意看到这么小的孩子就去工地或者一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岗位上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
“我觉得不错。”杜煦说。
李佳丽给胡浩东打了一个电话,但却迟迟没有接通。原来是信号不好,李佳丽只得打伞到外面。断断续续的通话持续了几分钟,李佳丽问清楚了大概的意思。国家每年补助是一千五百元,共补助两年,但学费要另外交。也有的学生困难,就把补贴当做学费交了的,但生活费就要自己负责了。浩东还说他工作的学校,省内和省外的生源是一样的待遇。李佳丽把情况对杜煦和闻真彩说了以后,两人都觉得不错。
“那我叫他们来,你顺便也看看那个孩子。我觉得那个孩子倒是不错。”闻真彩问李佳丽。李佳丽点了一下头。
闻真彩到门外,冲着远处招了一下手。没多久,男人带着一个男娃就进了门。原来这爷俩一直在远处家门前坡上的毛毛细雨中等待着。忽然,竟然有一种内疚感涌上李佳丽的心头。男人没有打伞,只有这个男娃子身上批了一件装化肥用的编织袋子。
男人说的是方言,李佳丽听得不大明白。闻真彩把大致的意思翻译给男人听后,男人一个劲地给李佳丽鞠躬。男娃名叫马玉桦,他有些害羞地回答李佳丽的问话。
“你愿意出去上学,先学一门手艺吗?学习期间可能赚不到钱。”李佳丽问。
马玉桦点点头,说:“愿意。”男孩尽量把普通话说得标准些。
“你到以后,要听李姐姐的话,否则我会让李姐姐把你送回来的。能做到吗?”闻真彩的心里也没底,她只能尽量地和这孩子约法三章。
“闻老师,您放心,我一定听李姐姐的话。我到了会好好学,也会给你和杜老师写信或者打电话的。”男孩和闻真彩熟悉,所以说起话来很放松,也很兴奋。
“你是男子汉了,记得我以前和你说的吧。外面的东西再好,无论自己多么喜欢,也不许偷东西,做坏事。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到。你李姐姐可是专抓坏人的律师,你要听她的话。”杜煦叮嘱了一番,他最害怕的不是这些孩子到外面能否学到手艺赚到钱,更担心的是这些孩子不好学坏了。但却又不能害怕他们学坏而一直这样把他们锁在穷山沟里。杜煦把他的一支钢笔送给了马玉桦。马玉桦点头答应杜煦,脸上流露着一种和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近似于坚毅的表情。
瘸腿的男人想拉着李佳丽的手感谢,又觉得不好意思,只能在一边努力的点头致谢。李佳丽连连说不客气。男人拉着儿子的手,嘱咐了很多话,男孩一直点头,男孩又嘱咐了爸爸很多话,男人有些想哭,但忍住了。
男人和男孩回了家,说要收拾一下东西。瘸腿男人连夜借遍了街坊四邻凑够了六百元钱,交给了男孩。
第二天,闻真彩和杜煦用一辆破旧的人力三轮车把李佳丽和马玉桦送到车站,说是三轮车,其实四个人一直都在走路,三轮车只是用来驮行李的。
汽车,火车,李佳丽没有想到在十一假期结束的时候,竟然从大西北给家里领来了一个半大小伙子。几天的劳累和奔波,兴奋和忐忑仿佛淹没她分手的痛苦。只是当火车进入这个城市,当熟悉的景象一一展现在眼前的时候,她才发现,那种痛又不约而至了。
李佳丽想,岳岭会在做什么?难道他真的一点都不想挽回这段感情了吗?她甚至想,只要岳岭能来一个电话,她就可以毫不顾忌地回去。可是,半个多月过去了,电话再也没有想起岳岭的专用铃声。
其实,李佳丽不知道,岳岭的痛丝毫不弱于她。只是她采用出门的方式希望自己忘记这种痛,而岳岭采取的是折磨自己的方式来麻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