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翼晨波澜不惊的心海,此刻正掀起滔天巨浪!
他这才知道李三光为什么不让他坐诊,坚持要带他来这里。
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见世面,开眼界,最重要的是李三光听说了医院的专家齐聚一堂,知道顾明高身为针灸权威,也在被邀请的行列中,才专门带他过来,想作为引介人让顾明高收自己做徒弟。
不惜,低声下气!
看到这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为了自己的前途不惜向算是晚辈的顾明高低头,郑翼晨心潮澎湃,眼眶有些湿润。
“老师……”
李三光的满头白发,看起来是如此耀眼,灼烧他的眼球,温暖他的内心。
眼睛火辣辣的,好像有什么滚热的液体,想要迫不及待地涌出来。
不行!
快点忍住!
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郑翼晨费了好大的劲,才平复好自己的情绪。
由于年岁的差距,他对李三光十分敬重,却没有过知心的谈话。
毕竟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所以两人间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在他心中,李三光的地位远远比不上陈勇。
陈勇不但是老师,还是知己,兄长。
李三光,仅仅是一个老师罢了。
但是,李三光今天的惊人之举,消融了这种隔阂。
他就像护犊情深的长辈,希望自己的孙子有更好的前途,不惜低下高贵的头颅。
此时的他,不单单是老师,更是一个长辈,至亲!
顾明高依旧一脸云淡风轻的浅笑,李三光的恳求压根动摇不了他的想法。
他以一介中医的身份,在这个重点发展西医的医院中站稳阵脚,心里一直有一股怨气。
他,得不到应有的尊重!
像李三光,聂老这一类的医院元老,不管走到医院的哪个角落,都会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对他们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用上敬称。
而他,却只有在针灸门诊,自己的“王国”中,才能得到别人的赞誉。
出了针灸门诊,他就变得一文不值,大部分医生都不认识他,即使有人认识,也对他的中医身份有些鄙夷,当他是透明人。
这也促使他越来越痛恨李三光等人:明明和我是同等地位,待遇却天差地别,凭什么?!
所以李三光的要求,他完全没有点头同意的意思,恨不能再让他多晾一会儿,一吐多年来的怨气。
这一批老医生,一向是同气连枝,见李三光给足顾明高面子,顾明高却用这种行为回报,也起了义愤之心,七嘴八舌出声说话,力挺李三光。
“顾医生,老李都这样说了,你就卖他一个面子。”
“是啊,他既然肯推介这个孩子,证明确实是可造之才,你收回诊室,打打下手也好。”
“你今天收他为徒,我们这帮老家伙都会将你的情义记在心头。”
“我们这些人,年岁都比你大,都开声求你了,你就当敬老不行吗?”
顾明高心中乐开了怀,他仇恨的不是李三光一个人,而是整体的老医生。
换言之,这间病房中的所有医生,都是他仇视的对象。
这些人为李三光说话,妄图以他们的老资历,来逼迫顾明高松口答应,却不知这样一来,更加坚定了顾明高的初衷。
他硬是不松口,缓慢摇头,斩钉截铁说道:“绝对不行!”
看着那些老人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顾明高面上露出无奈的神色,心里闪着恶毒的念头:“哼!你们这批老不死,想要用资历和脸面来压我?做梦!今天我就把你们的脸皮全都撕下来,丢到地上踩个稀巴烂!”
他的心里十分快意,瞥了一眼郑翼晨,心中冷笑:“别以为傍上了老教授,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野鸡,终究是野鸡!”
顾明高认出来了,郑翼晨就是半年前,莽撞冲入自己诊室,希望能拜师学艺的大专生。
郑翼晨感受到他的目光,猛地抬起头来,死瞪着他,如同一只狂怒的魔龙。
这头魔龙,有一块逆鳞,就是不能让自己的亲人,知交受辱。
顾明高碰触到了这块逆鳞!
他对上了郑翼晨的目光,心头蓦地狂跳不已,有些发怵,转移目光,心头暗道:“才二十多岁的小鬼,怎么会有这么犀利的目光?”
自从学会了《灵针八法》之后,顾明高的针法,在郑翼晨看来,完全是小菜一碟。
诚然,顾家四代钻研,在针刺方面,耗费不少心血,放眼全国,能在针灸一道,与顾家相提并论的,板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可是四代钻研,对上旷古烁今的内经医术,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百年心血,对上千古风流,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现在的郑翼晨,在针灸方面的技艺,早已超越了顾明高,他欠缺的,只是时日的历练,岁月的积累罢了。
他的心态跟半年前相比,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拜师学艺的念头,早就已经淡下去了。
在和胡宪峰的接触中,他也不免生起“徒弟如此,师父也好不到哪里去”的念头,对顾明高的好感荡然无存。
今日所见,更让郑翼晨对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
郑翼晨张口,正准备冷嘲热讽顾明高几句,为李三光挽回颜面。
就在这时,隔壁的客房门打开,邓院长陪同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秃顶男人走了进来。
在场人无不闭上嘴巴,停止交谈,目光齐齐对准秃顶男人。
毫无疑问,那个大肚秃顶男就是卫生局局长林源。
林源看似其貌不扬,但他用绿豆大小的眼睛扫视众人时,多年官场的积威还是让每个被他看到的人都有些胆战心惊。
邓光荣小心赔笑道:“局长,这些专家教授,是我们医院最高明的医生,今天把他们一股脑请来为老太太会诊,相信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林源摆手,制止邓光荣继续说话,开口说道:“各位教授,想出一个好的诊疗方案了没有?”
郑翼晨这才将目光转移到病床上的老人,老人微眯着眼,呈嗜睡面容,四肢僵立不动,床头两侧各站着两个护士,对她的四肢进行按摩,还有关节松动,防止她长期卧床,肌肉萎缩和关节僵硬。
郑翼晨偷偷望了一眼拿在主诊医生手中摊开的病历,重点看了一下主诉和现病史,对老人的病情了如指掌。
“原来是脑出血引发的中风后遗症,现在右半身偏瘫,肌力评估为1级,只有肌肉收缩反应,连移动都做不到,还有失语,连话都讲不出。同时患有高血压,糖尿病,二级心功能不全等疾病,不是一般的难搞啊。”
郑翼晨定睛观看病床上的老人:“正气极虚,面色泛白,是气血不足的症状。老年人身体太虚了。”
“林老太太的身体状况太差,只能先调养好身子,等病情趋于稳定,才能对症治疗。”神经内科的陈主任硬着头皮说道。
“哦,那你说要多少时间?”林源眯着眼睛问道。
“大概,三天……哦不,五天……嗯,一个星期就能稳定病情。”陈主任额头冒出汗珠,样子有些狼狈。
林源走到陈主任跟前,嘴角抽搐,沉声怒骂:“放屁!”
他其实是怒到了极点,又担心打扰自己母亲的睡眠,也只能压低嗓门骂人,要是换在另外一个场所,他早就暴跳如雷了。
“我是谁啊?我是那么好糊弄的吗?我妈刚刚进这家医院的时候,你们跟我说,老太太半个月内就能痊愈,就连偏瘫的身体也能正常走动。”
他揪起陈主任的衣领,面目狰狞,低声吼道:“现在呢!还是照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话都说不出。”
他的胸口起伏,语气平淡了一些:“我已经降低要求,不要求她能走动,反正我有能力伺候她养老,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林源望向病床上的母亲,顿了一顿:“……只想说说话而已。”
陈主任辩解道:“老年人的中风后遗症,本来预后不良,再加上老太太好几种疾病缠身……”
林源眼泛寒光,望了陈主任一眼,他心下一寒,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林源太阳穴的青筋啵啵跳动,如同一条扭曲的蚯蚓:“我的要求已经降到最低,这你都无法给我一个确切日期,还敢在我面前解释!”
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怒斥,看似对准陈主任,其实是骂了医院的所有医生,让在场的人都有些尴尬。
顾明高刚才看过老人的病历,对于诊疗的方案有十足把握,意识到这是个出头的好机会,出列说道:“林局长,我能给你个确切日期。”
林源侧头望着他:“是吗?说下去!”
顾明高大受鼓舞,意气风发的说道:“只要林老太太病情稳定后,五天之内,我能用针灸使老太太开口说话。”
林源刚刚张大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一个星期稳定病情,再加上五天?那我岂不是又要再被你们糊弄半个月?废物!”
顾明高身子矮了半截,面红耳赤,不敢开口。
“我的耐心已经被你们磨光了,三天,三天之内让我妈能开口说话,不然的话,这间医院也不用开了!我每年拨那么多钱给你们,不是为了养一群废物!”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林源低沉的咆哮在不住回响。
邓院长正要开口劝说,林源猛一回头,瞪了他一眼:“废物!”
另一个遭殃的是站在距离林源最近的妇科权威,林源一指指在他鼻尖怒骂:“你这个废物!”
他就这样指着那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医学教授怒声痛斥:“你也是废物!”
“废物!”
“废物!”
“针王”顾明高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再加上刚才那一句,他一天之内,摊上了两次“废物”的名头。
所有人的闷头不语,承受着林源的雷霆之怒。
当他的指头降临到李三光的鼻尖,正要出声大骂:“你……咦……”
林源的目光转移到郑翼晨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接了下去:“你……好。”
他满面的怒容如雨过天晴般消失不见,和颜悦色的跟郑翼晨打了个招呼。
他看郑翼晨的眼神,和邓光荣看他的眼神完全如出一辙,这是一种对上地位比自己高的人才会出现的眼色。
满屋子的人瞪大眼睛,一脸惊骇,目光唰唰,聚集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这是什么神转折啊?
卫生局局长居然对一个连屁都不算的进修医生这般厚待,连院长都被他指着鼻子臭骂,郑翼晨有什么资格获得这样的殊荣?
聂老觉得自己的头疼的厉害:“这个小鬼,到底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