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风俗虽然各地有所差异,但是有些风俗却是相同的,郁离的娘去了,丧期三年。
身为独子,他必须要披麻戴孝守灵一直过了头七。
人死之后,魂魄离体,然后凭借虚无之力将他生平去过的地方再走一遍,最后在第七天被牵引回自己的躯体附近,等待冥界的指引者将他带往冥界前往往生,也有些魂魄,生前怀有执念或是怨气不散,死后逃脱躯体牵引,变成游魂。
所以,九州的人守着头七,有两层意思,有亲人守着,魂魄受到的牵绊会更大,不会在阴阳间迷失方向,另外还有一些盼头在里面,过了头七,就真的是阴阳两不见了,所以都指望着能在头七的时候送亲人一程,不过这都是奢望罢了。
原本就快入秋,又吹了冷风,这夜更加冷了。
老祖我在床上翻了个身,想着今天郁离在灵柩前的模样。
他虽然记起了一些往事,但是不似老祖我这般,老祖我从出生起就不曾遗失记忆,所以对着人情冷暖的看的透澈些,也看的淡一些,他却不同,先前那近二十年的光阴里头,他便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凡人,和他娘母子情深,虽然记起了些往事,但是感情还是在里头。
他瞪着眼睛死死看着棺木,仿佛要看到那深沉的黑色里面去一样,但是人却是站的笔直,腰板挺着,肩膀微微颤抖,那个时候大厅里没有风,他的一袭素衣垂落,宽大的袖子里隐约可见卷曲的手指,并不握着,而是以一个扭曲的弧度张开,看得见上面凸起的血脉。
他就这么站着,面色苍白,却没流出一滴眼泪。
这样的郁离,让我心疼。
我又翻了个身,终于受不住,听着外面呜咽的风声,呼呼的吹起来,就好像有人在哭一样,郁离这个时候还守在灵堂,老祖我掀了被子,一股凉气涌上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披了衣服,方觉得好一些,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前,我爹娘今傍晚的时候就走了,因着两家亲厚,特别是墨沐云和郁离的娘,关系极好,加之我又不舍得离开,于是也不避讳,留我在这里,过几日再差人来接我,我偏头听了一会儿,见外头只有风声,没有什么动静,于是推了门,就往灵堂去了。
灵堂三面无墙,里头几根白烛用白色的罩子罩着,透出的光朦朦胧胧的看不正切,可一照那黑漆漆的棺木上却是惨白惨白的。
郁离就这么跪坐在棺木一侧,弓着身,一张一张地往铜盆里燃着黄纸。依旧是白日里的一袭素衣,这么凉的夜,也不见多添一件么。
我走近的时候,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烛光下我终是看清了他的神色,惨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上的颜色也已褪去,一双眼睛更是暗淡无光,只是无神地望着面前的黄纸,看着它一张接着一张点燃,化灰,飞扬。
那一点点细细的灰烬扬起来,然后被风吹的散了,不见痕迹。
心里头忽然莫名的一抽,生疼。
他就这么一张张地放着,我站在一边,看着里面的火焰翻卷,灰烬飞散。
一时间,又只有风声呜咽,一室的静默无语。
终于,当他再一次伸手的时候,我探出手,握住了他。
那手,冰凉冰凉。
他终于缓缓转过头,将那空洞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
老祖我心里一涩,这是那个踩着月色,穿了漫天桃花而来的天枢么?这是那个衣袂随风,衬着缤纷的花树唤一句“阿浅”的郁离么?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抱着他了,他比我大了一圈,将我整个人环在怀里。我环抱着他,只觉得他浑身冰凉,拥着我的手臂带着颤抖,于是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以前墨沐云就是这般哄我,虽然她不知道我哭闹的缘由。
半晌,才听见他嘶哑着缓缓扯出一声。
“阿浅……”
我只觉得这一声阿浅,像是一把钝钝的锉子从心头缓缓磨过,吹下一层层细细的粉。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仿佛那些个万年的岁月都似白过了,看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经历了这么多,到最后却发现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
他低着头,将脑袋埋在我的颈间,许久,缓缓吐出一口凉气。
“阿浅,我只有你啊。”
我一愣,手上的动作一顿。那话,太过于苍凉。天枢啊,是不应该说出这样苍凉而悲哀的话的……
忘了这一切吧,在这九州凡世的种种,等你回去了,就饮一杯三世忘情水,继续在你的天枢宫里头,点着那毓璃粹木九耀宫灯,再将丹桂掺进桃花酿里,大醉一场,将这些都忘了吧,我这样想着,停了手上的动作,只是静静地抱着他。
外头的风大起来了,灌进来,吹得我后背一阵一阵发寒,但是与他相触的地方却是透着热气,我不自主地朝他怀里钻了钻,他收紧手臂,将我箍得紧紧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动了动,不经意间却触到他的脸,入手的是一片湿热。
他,终是哭了。
哭出来了,大抵就会好许多吧。
我这样想着,抬起头,拿袖子小心擦去他脸上的泪,他也不动,任由着我擦。
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昏昏沉沉中只记得那个怀抱温热,他的气息萦绕不散,迷迷糊糊想得,我也许,是离了天枢不行吧。
我在郁离家呆了两日,陪了他两夜,然后我爹娘就差人接我回去了。
走之前我没有和郁离道别,我知道,我俩一定会再见的,所以,这话不能开口,留一个遗憾给你,让你来寻我,也让我好安心等你。
虽然虚州离得不远,但是难得回家,所以这次爹娘要我多在家里住些时日,墨沐云每日亲自下厨,给老祖我烧好吃的,有时候我会蹲在一边支着脑袋想,若是有一天,你们也不在了,我会不会也和郁离那样悲伤。
我大抵是不会的吧,我这样想,轮回一记一记的过去,也许在我下一次从桃花酿的宿醉中醒来,你们又作了别人的爹娘,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美满。我就这么在天上看着,这样也好。
许是受郁离的感染,这几天在家里也没什么精神,爹娘似也知道,总是变着法子逗我开心。
我在家里逗留了半月,便去了虚州,回到百物居。
回到百物居的时候,墨汐已经走了。
那天暮色极好,红日西斜,我走进百物居的时候,牧长留正靠在月洞门上,指尖挑着斜夕,对着我一笑,眉目里风情不变,“他才刚走,你便回来了,可惜了。”
说着丢了一件东西过来,我接着,那东西用黑色的绢布包着,我疑惑地看向他。
“他等了你几日,最后拗不过管家,回去了,这是他留给你的。”他说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回屋去了,就好似他在这里就是专门为了等我似的。
老祖我将黑绢布展开,里面放着一块带着一点点暗红的黑布,上面破着口子,露出黑色的线头,看了好一会,才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只袖子。
那一日晚在鬼柳的包围之中,就是墨汐护着我,他扯下自己的外套裹在我身上,这一只袖子,便是那个时候被扯断的。
我望着那只袖子,那日的情形不知不觉的又窜上心头,他的病,大抵是被牧长留医好了吧,总归是要离开的。
百物居,忽然间就冷清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