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奈良鹿丸呆望着远处天空诡异的火光和涌起的尘埃,“什么?”
发出同样惊呼的,还有城郭上的武藏信方。他呆滞地看着那个曾经虚妄华贵不啻如海市蜃楼的内城,正被滚滚浓烟以及铺天盖地的尘埃成环状包围,火光渐次亮起,脚下是远方大地传来的低哑残喘。眼中,那个他们祖辈时代守护的世界,开始匀速地下沉,仿佛正被生生拽入地狱。
这一瞬间,他想到的,不是玄焱城也许终将成为历史寰宇中一粒陨落的星辰,不是家族荣光是否要终于他手,不是他的功过曲直将如何被后人评说……
而是:还好,梵音被他关在了房里。
若未田灭族,抵抗便也失去了意义。不如就让他做那个历史罪人,若能够换女儿活着,那也值得。
然而背着父亲偷逃来内城的少女,此刻正呆滞地看着头顶的天昏地暗,双眼空洞无神。突然失去了重心,她双脚一软跌了下去,半条腿陷进地面裂开的巨大缝隙里,却被一人拦腰抱起。
“集中注意。”吉泽一手搂着梵音,一手结印将地面上的石木沙化填补着不断裂开的大地。
武藏梵音这才回过神来,木讷地看着吉泽面无表情的侧脸。
少女的声音被不断下陷的大地湮没,吉泽仍读出了她的口型。
“去找他们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吉泽彦一沉默着摇摇头,跳到了一片安全的平地上将她放下,“我的第一任务是守护好你。”顿了顿,“我的同伴们会终止这场劫难的。”
“听起来你们好像还有第二任务?”这个人总觉得与初见时非常不同,似乎少了点温度。
吉泽沉默着,面无表情地沙化着可沙化的物体,尽力填补逐渐开裂的大地,并从倒塌的房屋下托出刚被吞噬的人们。武藏梵音也终于打起精神,飞快避开碎石,冲向不远处一个将要被屋檐横木砸到的抱着婴儿的母亲。
两人再聚到一处时,武藏梵音听见吉泽彦一的声音夹杂着轰隆隆的鸣响闷闷地传来,“只是我自己还有个小任务而已,不过已经完成了。”
吉泽彦一有条不紊地结着印,速度快得惊人,“人总习惯于自欺欺人,来寻找心理安慰。比如说你,”他转过头来看着一脸惊讶的梵音,冷静道,“要我带你去见他么?”顿了顿,
“我是说未田昌瑜。”
此时的昌瑜,流着泪仰面大笑。天地变色,山崩地裂,对他而言不啻为救赎。
几百年前他的祖辈建的这座城,期望用一族之力维持安于一隅的和平。人们理所当然地在这既定的规则中安逸生活,却听不见规则牺牲品在祭坛上的哀嚎。既得利益者永远不可能对牺牲品感同身受,即使有,也仅是对弱者居高临下的怜悯。
他曾经哀嚎,被践踏,被怜悯,而最终,他踏过了那些尸体,成为了有权利去践踏和怜悯的强者。为了打破这憎恨轮回的锁链,他要一视同仁地,将所有人一同拖进地狱。
因为摧毁之后,便是新生。
脚下,那些许久前还一席华服仪态端庄的贵族,终于也成为了四散逃窜的蝼蚁。
然而这群蝼蚁中间,却有一对沉静如水的眼睛。只见那人身手敏捷地躲避着开裂的大地和砸下的砖瓦,踩着人肉与土石筑起的路,奔向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
当他终于来到那人面前,将手中的长剑指向对方喉咙的一瞬,大地突然停止了下沉。时间仿佛停止运转,只有轰隆的余韵暗涌着,尽力破坏着最后一块边角。
利刃只在喉边一寸。
未田昌瑜对上这人熟悉的眼睛,神情怔忡。
那时的他,还会追在他背后,稚嫩地叫着:
“哥哥!”
那时母亲还在世,自己还年幼,时间还很多,生活如同一条安静绵长的河。
那时不苟言笑的大哥云城总是跟在父亲身边学习治城之道;出生时被脐带绕了脖子的二哥胜天生愚钝,终日里说着胡话;只有青谷与自己年龄相近,又聪明过人,温润如玉。于是小时候的昌瑜,总喜欢跟在青谷屁股后面问东问西,青谷也颇为喜欢这个活泼淘气的弟弟,四兄弟中间,两人的关系最为要好。
昌瑜好动,青谷喜静。可两人总在一起玩耍,却也相得益彰。
一次,昌瑜缠着青谷去在山爬树,却不慎跌落摔伤了腿。青谷慌忙撕下衣服的布条给他包扎伤口后,背他回家。
“哥哥,为什么他们都叫我庶出?”路上,昌瑜小手从背后环着哥哥的脖子,噘着嘴小声嗫嚅道。
青谷一怔,接着温柔道:“没有什么庶出不庶出的,我们都是父亲的孩子。”
“可是我总觉得长夫人不喜欢我,是不是我不够好……”昌瑜偷偷在哥哥肩头蹭了蹭进了沙的眼睛。
“你想讨长夫人喜欢么?”走了许久,青谷也开始有些气喘。他体力本就一般,这样背着弟弟走了许久,小腿已经开始酸麻。
昌瑜点点头,脸红道:“因为长夫人是哥哥的亲生母亲,如果她能喜欢我的话……这样的话,我就能经常去找青谷哥哥玩了。”
青谷神色黯然,话语中却透着温柔:“母亲她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不够好。”
“那是因为什么?”背上的孩童天真地问。
因为你是她最爱男人的儿子,却不是她的。青谷心中恻然,却没有说出口。
沉默了许久,“因为规则。”他给出了回答。
青谷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背着弟弟,亦步亦趋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到家时,才发现鞋袜都磨出了洞,大脚趾已经红肿。
年幼的昌瑜当时并不明白兄长话中的含义,只是单纯记下了这句话。
若干年后,他终于明白:因为规则造就了立场。人与人之间不必相处,便可以根据立场决定看待彼此的态度。
所以有些人不必做错什么,他们存在的本身,就可以是憎恨的种子。比如他未田昌瑜。
一旦立场被规制为对立,即使两人有过至深的羁绊,却也终究会向对方举起手中的屠刀。
彼时,当已过束发之年的未田昌瑜终于明白了当年最敬爱兄长那句话中的含义,他正背靠着合扇,与山下千禹商讨着毒杀未田青谷的对策。
新雨沾湿了廊上的尘土,木屐也在上面踩出脚印。
那好像当年与青谷哥哥偷跑出宫城,在集市上约定买给彼此的成人礼。
只是那个曾经亲近的人,已经死在了他未来的计划里。
昌瑜早有预料他会出现,却对计划的失败始料未及。
“是那些忍者。”未田昌瑜脸上的泪渍还未干涸,怒气将那张英俊的脸变得狰狞,“他们竟然能够……!”他一反手抽出袖中的苦无挡开喉边的长剑,在未田青谷下一步的动作间翻身结印,一边将苦无甩了出去。
一阵疾风骤起,卷着地上尖利的碎石,紧随着那只苦无向未田青谷疾飞而去。青谷后退一步,武藏律一及其部下早已出现在他身前,蹲身结印,只见一道道土墙从地面迅速长出,将碎石悉数拦在了屏障之外。
刚从方才的“天灾”中幸存下来的石木叶吾及其忍者护卫军的部下,也已赶到石阶之上。他们将武藏律一等人团团围住,恪尽职守守护着那个不久前几乎将他们悉数拖入地狱的“城主昌瑜”。
“武藏律一,你要造反么?!”石木叶吾声色俱厉地说道,“背叛未田家,是会被,”
“会被诅咒么?”一个沉静如水的声音缓缓道。
土墙夹裹着利石倒塌,尘埃散去,一个白色华服的挺拔身影缓缓现出。那人扯掉脸上易容的假皮,露出了那张清秀俊逸的面孔。
“那究竟是我应该受到诅咒?还是我的弟弟,未田昌瑜。”
“青,青谷大人!您,您竟然还……”石木叶吾及其手下一时间怔在原地。
“当着众臣的面。石木大人,”未田青谷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缓缓道,“你来说说,若是我未田青谷还活着,这个城主之位,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