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黄昏时,大股梁军往洪泽浦以东的宿豫聚集、兵锋直指楚州的消息传到金陵,这叫金陵城内的朝野臣民更是缓了一口气,至少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帝京有再燃战火的危机了。
而太后与陛下之间的关系要怎么理顺,诸多朝臣心里多少有一种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无奈吧?
韩道铭是临夜才从户部衙门回府的,看到许久未登门的富陌,正与二弟道昌以及韩钧、韩端等子侄在园子里陪着老爷子饮酒赏雪。
新建的这座园子紧挨着东跨院,占地足有六七亩大,原为升州节度使府所属的一座官园,开国由先升州节度使的遗族居住。
韩道铭授任户部尚书,便将这座园子买了过来,出资整治,将清淤池塘、移植花树,修建长廊、书室,添置湖石假山,一年多时间算是收拾出一个模样来。
酒宴就安排在曲池旁的敞轩游廊里。
游廊有院墙挡住寒风,左右又添有几只火炉烧得正旺,人坐游廊之中也不会觉得寒冷。
看游廊外、曲池冰面以及湖山、墙檐、花树之上残雪堆积,却是在府邸之中都能看到的十分好景致。
韩文焕精神头尚可,穿着裘袍,与富陌、韩道昌及韩钧、韩端以及陪同富陌一起到访的富家子侄,沿游廊列案而坐。
十数华服锦衣、眉清目秀的美侍俊僮在左右伺候,案前玉盏银壶、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却是一等相侯人家才能享受的富贵。
韩道铭回府,韩文焕拉着富陌坐在那里不动,此时在盐铁使司任郎中官的韩道昌以及韩家、富家子弟却是要站起来招呼。
韩道铭在金陵事变之前就居池州刺史、六部侍郎、湖南行户部丞等显位,杨元溥登基上,他出任参知政事、户部尚书,是理所当然之事。
韩道昌授官是从投奔岳阳始,甚至比乔维阎、韩成蒙、韩建吉等人还要晚,也是亏得投效及说降宣州兵有功,杨元溥登基之后,入盐铁使司授郎中官,品秩看似不高,却也是一桩美差。
当然了,韩道铭心里也清楚,富陌到访,二弟道昌急巴巴跑到大宅来,以及韩钧、韩端他们能各自从衙署脱身赶回来,绝非园子里雪景可赏。
实在是韩谦奉太后手诏率叙州水营进驻棠邑这事太惊人了,韩道铭这时候都没能好好的消化掉这条消息,心绪犹是如波澜动荡不休。
这短短三四里,金陵城内疯传的诸多消息,实在是令人震惊不已、难以消化。
朝臣及市井之民,心绪震荡,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辗转难眠、惶惶难安。
不过,在这诸多令人心湖波澜涌动的消息里,韩谦奉太后手诏率兵马重返金陵之事,大多数人还是感到安心跟宽慰。
午后传来说梁军兵马往洪泽浦东翼的宿豫聚集而去,朝中便有人议论说,梁军应是提前知道黔阳侯率兵马重归金陵的消息所致,毕竟就连梁帝朱裕当年都在黔阳侯跟前吃过大亏,他们怕在黔阳侯手里再吃亏,才转头去打楚州。
当然,也有人感到更惶然难安。
韩道铭看了须发皆霜白的富陌一眼,心里暗想今日廷上《奏请守北疏》虽然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准或不准的定论,但内容应该已经传开来了?而韩谦在奏疏里奏请“召江淮敢战之烈勇”,不就是要重新召集左广德军旧部吗,富家老爷子今天突然登他的大门,是为这事吧?
见韩道铭略显凌厉的眼神瞥过来,富陌不安的微微欠起身,做出以相迎其就的姿态。
尚文盛刺杀案之后,富陌虽然要求他当时担任郎溪县令的儿子富耿文置身事后,但富氏子侄并非仅富耿文一人,而富阳当时亦不想与京畿与宣歙的世家宗阀划清界限,也就没能公开站出来制止其他的富氏子侄参与侵夺广德府的田宅。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富陌心里却清楚,京畿及宣州的宗阀世家,在陈景舟赴任之前于广德府制造了多少冤狱,用刑迫害了多少左广德军旧部,以及将多少左广德军旧部及家小驱赶出去、侵夺多少田宅。
如今黔阳侯韩谦要将这些受迫害的左广德军旧部重新招拢到麾下听用,要是知道这些事,又或者说早已经知道这些事,怎么可能不会替旧部出头?
而在朝廷亟需黔阳侯守御棠邑大刺山、滁河作为金陵藩屏之际,一旦黔阳侯要求朝廷全面清肃广德府所积压的诸多案子,在朝中权势本就不显的京畿及宣州世家宗阀,能够阻止吗?
不提黔阳侯的声望,如今他所率叙州水营,乃是大楚水师覆灭之后阻止叛军水军进入长江的主要战力。
如今他是奉太后手诏东进,与执掌淮西禁军的李知诰再度结成政治同盟,朝中谁会站出来拒绝他为旧部讨还公道这么一个小小的合理请求?
郑榆、张潮、黄化等人,也可以说是世家门阀中人,但他们毕竟跟京畿及宣州的世家门阀没有什么直接的牵涉。
真正称得上京畿及宣州世家领袖的,就是此时任永嘉防御使的顾芝龙,但不提顾芝龙曾是韩谦的手下败将、声势及权势都不及韩谦了,顾芝龙此时远在浙南,即便想要阻止韩谦翻案,也多少有所鞭长莫及吧?
当然,一定要说还有谁是宣州世家领袖的话,也就眼前这位参政大臣、户部尚书韩道铭了。
富陌这时候心里揣摩不透韩道铭是如何看待他自家子侄奉太后手诏率兵马重返金陵这事的,但从他今日跨入韩府这一个时辰里来看,韩府其他人,包括韩家老爷子韩文焕在内,确是对黔阳侯韩谦奉太后秘诏这事绝不知情。
韩道铭给富陌还了一礼,又问候过父亲,才神色凝重的坐到矮榻上,看着廊走的池雪,一时都不知道开口说什么才好,总不能说他这时候心里也还是一团乱麻吧?
“大哥,你可知棠邑在韩谦过来之前是什么情况?”韩道昌这时候站在一旁,开口问道。
“什么情况?”韩道铭问道。
他身为参知政事、户部尚书,关于北岸的军情,枢密院每日都会有专门的邸报抄到他案前。
不过,在韩谦率叙州水营进入棠邑之前,枢密院的邸抄里并没有特别提及到棠邑,就不知道富陌今日过来,带来什么不一样的信息了。
富陌清了清嗓子,说道:“棠邑与金陵隔江相望、又是滁最早收复的县地,三四月时就有不少家派人到棠邑组织垦荒,韩相爷府也有派人过去吧?”
韩道铭还真不清楚这事,看向韩道昌,韩府真要参与这事,也应该是老二安排人手去做。
“我有让韩福五月下旬带着三十多家奴渡江在棠邑住下来,想着战事安定下来,能在棠邑或南谯置两三座田庄。三天前右神武军惨遭残灭的消息传到金陵,我叫人去棠邑看情况,想着先叫韩福他们先撤回来,不要折损了人手,但棠邑守军那时已经对全城进行封锁,所有军民都许进不许退,自然也没能联系上韩福,”韩道昌说道,“当时我也没有多想什么,以为战事急迫,理应如此,也没有想到要惊动大哥,但今天看来,当时周惮率江州兵守棠邑,应该也已经暗中奉太后手诏行事吧?”
韩道铭看了一眼富陌,周惮与此时出知广德府的陈景舟,都是均州山寨势力出身,向来被认为与韩谦关系亲密。
要说是韩谦率叙州水营进驻棠邑,与周惮会合,并非偶然,那些曾参与在广德府制造冤狱、赶到广德府侵夺田宅的人,确是更寝食难安了。
“陛下以及政事堂诸大臣,对黔阳侯的奏疏到底是怎么看的?”富陌有些迫切的问道,“梁军转头去打楚州了,朝廷是不是就没有那么迫切要在棠邑、大刺山、滁河一线建防线了?”
韩道铭看了老爷子一眼,见老爷子叫侍女站在身后捶着肩、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但富陌一世精明,竟然奢想朝廷对韩谦依重没有那么深,奢望朝廷很快就会叫韩谦率兵马退回叙州去,他禁不住怀疑富家是不是在广德府牵涉极深。
且不说韩谦来了愿不愿走了,且不说梁军随时可能调整主攻方向,过了来年正月,淮河、洪泽浦解冻,除了邗沟外,楼船军残部从新津河、上林河、石塘河进入长江的水道也将随之打开,金陵到时候能组建起足够强大的水军力量进行抵御吗?
再一个,寿州军也正式叛投梁国了。
之前寿州军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不是徐明珍不行,不是寿州军不够精锐,实在是寿州物资匮乏之极。
在得到梁国大量的物资支援之后,又在之前歼灭左右五牙军、右神武军等重大之极的胜利,还会被李知诰率淮西禁军压制住打无还手之力吗?
不说要梁军饮马长江了,一定叫获得充足物资补给的寿州军重新夺回滁州全境,叫楼船军残部的战船重新进入长江水道,金陵能够承受吗?
韩道铭没有怎么统兵打过仗,但他此时身为户部尚书,一些简单的道理,还是要比普通人看得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