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元溥带着沈漾、郑晖、张平等人视看永春宫庄田,还是想开垦横河港以北的田地。
不过,不要说沈漾了,从黄州兵曹参军调任郡王府咨议参军事的郑晖,也擅经世致用之学,对垦荒囤种之事都是行家里手,不需要韩谦置喙。
此外帐内府精锐侍卫的选编,也是由左护军府都虞候兼帐内府典军郭亮负责,更不需要韩谦指手划脚。
横河港北面的猎苑部分,南北向有五里、东西向有十里,以往乃是天佑帝的专用猎场。
三皇子难得出城一趟,自然不可能痛痛快快的狩猎一场,韩谦与高承源、郭亮等人带着百余侍卫,陪着三皇子在猎苑里驰聘了半天,除了猎得八头膘肉体健的麋子外,还猎杀了两头四五百斤重的大野猪。
临近黄昏时,大家兴高采烈的骑兵驼着猎物,沿秋浦河东岸回永春宫庄园。
“那里便是母妃赐给韩师的田庄?”杨元溥勒马停在秋浦河的东岸,看到雁荡矶里侧的水塘里停泊着一艘三桅大船,在水塘西侧的围院护墙,此时已经建到齐胸,此外庄院里还有浓黑烟柱升腾而起,挥鞭指过去问韩谦,“那里浓烟升空,韩师莫非又是偷偷在打造什么厉害战械?”
郑晖、沈漾、王琳等人迟疑的看向韩谦,没想到他接手雁荡矶田也就七八天而已,这么快就大兴土木了。
左司的职分明确之后,秋湖山别院以及匠坊都划为郡王府的产业,郑晖、王琳等人才得以进去看个详细。
也唯有如此,他们心里多多少少认识到,韩谦当初怂恿三皇子到淅川坐镇,未必就是完全拿三皇子的性命去搏奇功。
秋湖山别院,可以说已经形成相对完整的体系。
在后山十数里深处筑石堰,除了拦溪成湖,以便灌溉两三千亩山田外,还主要的是形成稳定的水流,以便沿河分布的大型碎煤水碓、水磨坊乃至炼铁炉水排,都能得到稳定的水流冲击,这也保证煤场、砖窑、石灰窑、磨坊能够稳定的供给煤饼、青砖、石灰、精米,用工之省,产生的利润之丰,已经初步能保证临江钱铺每年高达一千五百万钱的利钱供给。
这也意味着只要提前将三千万钱的筹资还清后,秋湖山别院差不多便能每年供给高达一千四五百万钱的收成,这差不多能抵得上近两万亩良田的地租收成。
这还没有将韩家父子在叙州折腾出的那一摊事及叙州船帮算在内。
韩家父子即便有借三皇子及龙雀军的便利行事,但能在短短两年时间内,搞出这么一摊子事情来,郑晖还是要自叹不如的。
此时四野无风,对岸庄院内冒出这么浓密的一道烟柱,郑晖猜测那里应该是有开炉在锻造着什么。
韩谦却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他不想陷入忙碌的事务性工作之中,那总得为接下来的悠闲时光找些借口,跟三皇子笑道:
“我琢磨着蝎子炮还有改进之处,在庄院里建了一间铸炼房,希望能成功铸造精钢弓臂——殿下要不要去看一眼,又或许我们晚上就在对岸烧烤这些猎物饱餐一顿?”
”好!”杨元溥不顾沈漾的反对,转回头说道,“我们今晚不回城,就住永春宫里!”
皇子不得随便出城,出城不得随便留宿,这是沈漾也不能改变的规矩,但他也知道不应该拘束三皇子太多,当下将高承源、张平喊过来,让他们派人即刻进城到内侍省报备三皇子今晚留宿长春宫之事。
韩谦挥手示意对岸警戒的韩家家兵,令林宗靖、郭奴儿驾船过来接众人及百余侍卫渡河到对岸去。
雁荡矶的庄院,比起永春宫庄园来说,要破落简陋多了,目前才刚刚大兴土木,没有什么好看的,众人渡过河后。
韩谦直接让人将用柘木大料试制的弓臂式蝎子炮,从西跨院里拖出来演练。
精钢难炼,新造的弓式蝎子炮还是用八张拓木弓臂作为蓄力机件,整张蝎子炮连同梢杆在内,也仅有一丈长,比正常的旋风炮要小巧多了,大小可以放置到三桅帆船顶舱及前后甲板上。
一艘两千石的三桅帆船,大约能放置六具蝎子炮。
不过用拓木制造的蝎子炮,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目前才能将三十斤重的石弹投掷到二百三四十步外,这个距离又暴露在对方的床子弩最佳射程内,需要照很厚的木垛墙才能防护。
种种叠加,战船也会变得臃肿不堪。
韩谦叫韩家匠师演练过蝎子炮的使用办法,又跟三皇子及沈漾等人解释道:“拓木弓蓄力射弩箭可以,但要抛掷石弹还是不足,我想着要是能以精钢铸造弓臂,或许能抛射五十斤以上的石弹,那时候蝎子炮便能置于城头或战船之上作战了——锻炼房那边升火开炉,正是试造精钢弓臂,但三五年都未必有成啊!”
杨元溥兴奋的说道:
“三五年或用更长时间,只要韩师能造出此等利器,献到父皇面前,又便是大功一桩,到时候我大楚兵马将无往而不利啊!”
韩谦顾盼左右,看众人都没有特别紧迫之感,没有人觉得他慢悠悠花三五年去试制一件精钢弓臂有多浪费时间,心想在众人心里,或许还是觉得天佑帝能控制住局势。
这也难怪,天佑帝打下这么大的基业,作为臣子,有几人敢质疑天佑帝的威仪,即便是徐明珍、马寅等人此时有野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特别是当下,天佑帝已经对郡王府有明显倾向的情况下,众人心里或许觉得还是按部就班为好。
韩谦心里微微一叹,暗想他想要做什么事情,看来还是需要等待下一个契机。
沈漾也猜不透韩谦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为何要在这个时刻,在这种事情花费这么大的精力跟时间,但他没有三皇子杨元溥那么乐观,疑惑的问韩谦道:
“上品百炼刀价值数十万钱,能百折不挠,你所要造的精钢弓臂,比一口百炼刀要大出那么多,即便真有可能造成,代价也未必太高了一些吧?”
郑晖也擅经世致用之学,暗暗摇头道:“怕是难成。”
“不尝试,怎知能不能成?”韩谦微微一笑,说道。
说实话,韩谦也不觉得三五年间内真能批量铸造精钢弓臂,毕竟作为蓄力机件,要比普通的纯钢制件要求苛刻得多。
更何况以当前紧迫的形势,也压根不可能给他三年以上的时间从容不迫的去琢磨这些。
而他执意试铸精钢弓臂,一方面是通过某些人告诉天佑帝,他现在已经是很有耐心的沉下心来在做一些事,另一方面,比起铸成精钢弓臂本身,他实际上心里所想,是要通过实践去摸一遍当世的炼钢及钢铁制件的锻造流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进行改善的地方。
金陵铁价一斤仅需十钱,而普通的粗钢却要一百多钱一斤,而能用来铸造上品刀剑的百炼钢,更是价比黄金。
韩谦这段时间颇为空闲,怎么能不花些心思在这方面?
哪怕是只能对当世的炼钢技术推进一小步,其利益之巨,绝非三五具甚至三五百具蝎子弩所能相比的。
韩谦在淅川先示敌以弱,继而将大批精锐梁军诱入城内死亡陷阱似的口袋阵中予以毁灭性的打击,所依赖的两种利器,便是当世以往所未曾见的蝎子弩与旋风炮。
虽然战后,韩谦便将制造蝎子弩与旋风炮的图册献上去,以便能在楚军之中推广来御敌,但他此时在雁荡矶尝试着进一步改造出能便捷到能安装到战船及城墙之上的蝎子炮,怎么都不能算不务正业。
接下来,韩谦又请三皇子、沈漾等人到西跨院前的锻造房,实际看精钢弓臂的锻造过程。
时值大暑,土坯房内的几名少年匠师都打着赤膊,汗潺潺而下,手锻炉里炭火烧得红热,扑来的热气火烧火燎般,叫人在土坯房里呆上须臾,便热得吃不消。
沈漾、郑晖、张平等人陪着三皇子,虽然站在土坯房外,也是汗流浃北,看到里面建有两座手锻炉,韩家的匠师拿着火钳夹住粗铁棒放入凹形炉膛之中烧得红热,还有几个奴婢正拿皮囊风排从底部往炉膛里鼓气,待铁条烧得发红软化后,将铁矿粉一点点洒上去,再拿火钳夹住不断的翻滚。
张平、王琳等人只是看个热闹,站在室外都觉得热得不行,但郑晖却知道这是从汉末就流传下来的炒钢法。
郑晖虽然统兵之将,但他出身黄州郑氏,乃是衣冠世家,之后因为荆襄战乱频生,郑氏子弟才弃文从武,但从小也是饱读诗书,所以在襄州城面圣对答之后,才得到赏识,被直接提拔进郡王府,担任咨议参军事。
咨议参军事在郡王府诸官阶里,仅次于郡王傅及长史、司马三职。
在淅川大捷之后,很多人都判断三皇子封郡王、亲王,韩谦应该因功出任王府咨议参军事才是,谁能想象韩谦到最后在郡王府只是以文学从事兼领左司而已。
黄州也有好几家炼铁场,所炼之铁远销潭岳,郑晖心里自然很清楚,这种炒钢法所炼的是粗钢,用来打造农具尚可,但想要打造兵刃,还要再用传统的锻打法,进行反复的锤打。
粗钢掺有大量的杂质,锻打去杂,重量便会减轻,百炼之后重量不再减轻,才算是成功。
不过,考虑到弓臂的形变方向及复杂情形,淬火时有相当大的讲究。
郑晖看着小小的土坯房里,挤着韩家十多名匠师、奴婢,暗感这么折腾下去,三五年都未必能铸成一把能用的弓臂,而韩谦即便摸索出铸造精钢弓臂的办法,一具蝎子炮的制造成本,大概也高得惊人吧?
郑晖也注意到沈漾眉头微蹙,心想韩谦莫非心里还是不满这次的军功赏罚,才故意找了这么一桩事,以便能懈怠郡王府的事?
想到这里,郑晖往韩谦那边看去,却见他更关注的盯着锻炼房内的一举一动,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