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剑龙从三尺小镇上空掠过,那位曾经名动世间,但也销声匿迹一甲子的绿亭剑仙重现世间,不是众人意料之中的绿亭剑仙选择自己的剑道继承人,而是众人意料之外的借剑再去问剑剑宗宗主。
剑修一脉,从来在无数修行流派中别具一格,不仅因为剑修杀力够大,更因为这世间剑修,最是风流。
世间剑道最高处,或许站着许多早已经攀登至此的大剑仙,但这些大剑仙仰头之时,一定会发现,峰顶那边,站着一人,俯瞰世间。
最高处,站着剑宗宗主。
这位世间剑修,甚至不是剑修的修士都公认的剑道第一人独站立在剑道鳌头无数年,看过了无数所谓的天才剑修登山,可登来登去,都只能在他脚下。
绿亭剑仙这些年和剑宗宗主的十二次问剑,尽数落败,但其实外人虽说隐约知晓,却没有实打实看过两人真正交手,因此在这一次绿亭剑仙再弄出这么声势浩大的阵仗后,三尺小镇里的剑修们,也不去想所谓的剑道传承会落到何人头上,而是一跃而起,追着那条剑龙而去。
剑道传承重要,但也是渺茫机会,可现如今,实实在在的,有那么一场或许是当世剑道的最强之争,不看?
那他娘的之后的日子里,睡得着觉?
之后每次想起错过今日之事,只怕就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啊。
因此这边景象便有些好看了,前面天幕上,
是老剑仙踏在剑龙之上,潇洒离去,而在那条剑龙之后,剑修们化作剑气追寻。
一时间,一座小镇,约莫有五六成的剑修,都选择离开。
在小镇的酒楼外,长街之上,一对夫妇,站在人群之中,妇人背负长剑,正有些生气地看着眼前男人。无他,就因为同样是剑修的那个男人,此刻身后所负飞剑,只剩下剑鞘,鞘中飞剑,早就被那位绿亭剑仙借走。
妇人黑着脸,甚至脸上还有些无法掩饰的委屈,“徐白,你知不知道你这柄飞剑得来有多不容易!”
兴许是妇人这会儿是真的伤心失态,因此开口的时候,声音不加掩饰,所以在场周遭的剑修们都听到了。
对于这位在黄龙州名声不小的剑修,许多人自然是听过名字的,所以便有不少视线投到这边。
徐白兴许是自知理亏,也兴许是看着自家夫人此刻的心酸委屈模样,他动了动嘴唇,小声道:“老前辈借剑,兴许会还的。”
他自然也知晓那柄飞剑得来有多不易,更知道自己妻子伤心在何处,但依着他的性子,要是再来一次,他只怕也会选择借剑。
不是因为绿亭剑仙最后那番话打动他,而是因为在过去那些年里,他一直将绿亭剑仙视作自己敬仰的剑道前辈,他此生行事,其实也有不少是在学对方,坦荡为人,古道热肠,为了心中正义,甚至可以不计生死。
这样的绿亭剑仙,怎么又能
让人不敬仰?
但自己会这么做,那也注定会让姜英失望,因为他徐白可以活自己想要的样子,但姜英这辈子活得不就只有两个字,徐白么?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的夫君能成为剑仙,能在剑道上有一席之地。
这种想法不是因为徐白成为剑仙之后,她就如何如何与有荣焉,而是她打心底里觉得,自己的夫君,就该如此。
徐白沉默了会儿,还是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去握住姜英的手,轻声劝慰道:“夫人,飞剑还能再寻,但今日不借剑,我徐白心里过不去那道坎,从此即便再如何努力练剑,只怕都没有可能再跻身那个境界了。”
说到这里,徐白话锋一转,轻声道:“为夫自然也知道夫人一心都是为了为夫,只是有些事情,难以解决。”
姜英眼眸含泪,但她到底也不是那种浑然不讲理的妇人,只是心疼惋惜道:“像是那么好的飞剑,很难再找到了。”
徐白也点点头,自然知道,想要再寻到一柄和自己心意相通,品阶也还算不错的飞剑有多难,但还是之前的那个说法,若是再来一次,他依旧会这般选。
不这么选,他就不是徐白。
既然都不是徐白了,那成不成剑仙,其实又有什么用?
只是这些话,说不说,姜英都知道,所以徐白不用说,说出来反倒是影响两人之间的感情。
他伸手搂住发妻,轻声笑道:“没有飞剑,为夫一样能成为
剑仙”
话还没说完,不远处就响起一道嗓音,“徐道友好志向啊。”
徐白一怔,随即抬头看去,就在远处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袭黑衫的年轻人,在不远处走过来,微笑道:“好久不见,徐道友。”
徐白赶紧松开姜英,回礼道:“也没想到能在此处,再见到陈道友。”
徐白到底还是没那么傻,没有在这里点破陈朝的身份。
只是好巧不巧,就在徐白身侧不远处,之前在酒楼里拍过陈朝肩膀,甚至还对他训斥过几句的醉酒剑修就在这边,看到这一幕,他想起当初之事,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那个黑衫年轻人是个寻常修士也就罢了,可偏偏和徐白结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好在只是结识,反正这位剑修是不会认为这家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镇守使。
一个人不该如此倒霉的。
姜英也擦了擦眼泪,对陈朝恭敬行礼,只是没有说话。
陈朝点头致意,而后来到徐白身侧,微笑道:“那飞剑被人借走,要是真不还了,还是有些心疼吧?”
徐白倒也没有隐瞒,也没有什么必要,直白道:“自然,不过绿亭剑仙再战剑宗宗主,借剑就借剑,倒也不觉得后悔。”
说起来,那柄飞剑能入徐白之手,还多亏了陈朝。
陈朝说道:“剑修与剑,割舍不开,所以老剑仙最后也没说要,而是借,要是真打算不问而取,依着老剑仙的境界,
手拿把攥的事情,谁都无可奈何。”
徐白点点头,对于这个说法,他深感赞同,无法反驳。
“不过这一战,注定惊天动地,有些飞剑会折断,有些飞剑会不知所踪,这都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情,徐道友要做好心理准备才是啊”
陈朝眯起眼笑了笑,好似一个只知道说风凉话的看客。
徐白眼中闪过一抹遗憾和惋惜,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陈朝转移话题问道:“既然剑都借了,这又注定是当世剑道的至强一战,为何徐道友不去看看,反倒是站在原地?”
徐白犹豫片刻,欲言又止。
姜英看了一眼自家夫君,接话道:“陈道友,我夫君此生的剑道偶像便是绿亭剑仙,此刻不去,是怕看到绿亭剑仙落败,这注定是老剑仙此生最后一战了”
陈朝点点头,明白徐白的心情。
练剑也好,修道也好,甚至练刀也好,刚开始的时候,心中肯定都会有那么一个人在自己心里,或许是自己此生追逐的对象,或许是自己无比钦佩的某人,又或许这两人根本就是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在自己心中,是神圣的,那就不可看着对方落败,看着对方被人击溃。
徐白此刻心境复杂,陈朝深有感触。
“老剑仙这一战,大概还是不会取胜。”
陈朝倒是没有因为这是老剑仙此生最后一次出剑而对他生出太多希望。
徐白点点头,吐出一口浊气,轻声道:“剑
宗宗主还是太高了。”
是啊,那是世间一座最高的剑峰,只要他还活着,他便最高。
陈朝想了想,突然说道:“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得去看看,老剑仙这一次或许不会胜,但总归是会最了无遗憾地一次出剑了,风采不同,心境也不同,至于剑宗宗主是否一直最高,暂时不去想?”
徐白转过头,有些犹豫。
陈朝笑道:“不管如何,都得去守着点自己的那柄飞剑嘛,得来不易,就这么不管不顾了?”
徐白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但随即问道:“陈道友要不要一起?”
陈朝点点头,“如此盛事,虽说我不是剑修,但是怎么都要看看的,况且之后,还有我的一位朋友要出剑。”
徐白一怔。
此时此刻,忽然有一道剑光拔地而起,像是后知后觉,才决定去看那场比剑,但光看这剑光,便知道此人是一位板上钉钉的剑仙。
陈朝想起什么,忽然朗声道:“郁希夷,帮个忙,这位徐道友的飞剑帮忙多看两眼,别到时候真找不回来了。”
徐白先是一愣,随即茫然,郁希夷?这名字他可不是没听过啊,当下最了不起的年轻剑仙,也来了?
陈朝这句话,声音不小,传得很远,周遭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之前那位剑修,更是如此。
他的脸色更加精彩。
咋的,眼前这家伙,还和那位年轻剑仙有交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郁希夷是什么样的
存在,怎么可能跟这家伙有交情?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让他更是有些茫然了。
天幕之上,那道剑光所在之处,有声音遥遥传出,“老子哪有这闲工夫关心这屁事?”
话虽这么说,但陈朝便知道对方是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郁希夷这家伙,虽说说话不讨喜,但总归人还是不错的。
想到这里,陈朝忽然又想起一事,笑呵呵道:“郁希夷,输给我的事儿,还记得?”
天幕那边沉默片刻,然后传来一道没好气的声音,“我郁希夷不如陈朝!”
陈朝哈哈大笑,这小子,算是守信。
不过马上,那天幕下还飘来两个字,“才怪!”
陈朝破口大骂,“你大爷!”
徐白哭笑不得,这位镇守使大人心性还是赤诚啊。
不过这一幕落在在场围观的诸多剑修眼里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啊,那位在天幕上的剑仙,身份几乎是可以确定了,就是郁希夷。
这世上大概很难有别的剑仙,会像是这位一样活泛欢脱了。
所以他既然在和这站在地面上的黑衫年轻人打趣玩闹,那加上对方的穿着,那身份可就不言而喻了。
其余剑修都下意识往后退后几步,本来就在这边最近的那位剑修,这会儿整个人都被冷汗湿透了。
黄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额头滴落,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他娘的,这还真是那位年轻镇守使不成?
那自己之前在酒楼里的所作所为
?
剑修心如死灰,完了完了,这宗门被自己牵连了,估摸着自己养的那条老狗都得跟着一起送命了。
就在这剑修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时候,那边的年轻武夫甚至还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问道:“很热吗?”
老人带着剑龙,卷着滔天剑气,从三尺小镇的上空离去,刹那之间,便已到千里之外。
恐怖的剑气在这里不断撕扯云海,然后撕扯出一条通天大道。
老人站在野草的剑身之上,后者不断颤鸣,似有不满。
老人低声笑骂道:“你这家伙,脾气还不小,你的那位剑主都愿意借你给老夫一用,你还不愿意?你难道不知晓今日老夫以你为主剑再递出一剑,就算是给你那位剑主一场泼天富贵?”
老人这等交心言语,没有半点夸张,反倒是极为实在,以至于那野草再次颤鸣之后,便安静下去。
老人见状呵呵一笑,喃喃道:“百年一剑,这么好的飞剑,老夫还真是没用过啊。”
虽说到了这个境界,尤其是到了这个年龄之后,手中飞剑是什么其实都不重要了,但哪个剑修,年少习剑的时候,不想手握天下最锋利之剑,去做那举世无敌的剑仙?
老人此刻想着既然是此生最后一次出剑,那就全按着自己心意来了。
小半日之后,老人距离剑宗所在之处,已经不足数百里,转头一看,那些追随而来的剑修,其实都已经被远远甩到了身后。
只
有一粒仿佛微尘的剑光,在很远的地方不断变大。
那便是郁希夷了。
作为一位剑仙,郁希夷御剑远游的速度,肯定是要强过许多剑修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老人挑了挑眉,这小子倒是不错了。
虽说剑宗就在前方远处,但老人已经不打算往前了,剑宗作为世间唯一一座全是剑修的宗门,这些年来一直非常神秘,剑宗所在,几乎没有什么外人知晓。
老人虽说从未以剑宗弟子自居,但毕竟是在那里面待了一甲子,若是说对剑宗没有任何的情感,其实也是假话。
更何况,这最后一次出剑,不过和剑宗宗主一战而已,也没有那么麻烦。
老人在半空悬停,沉默片刻,朗声道:“老匹夫,一甲子十二次比剑,老夫都输你,现在老夫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再向你问一剑,敢不敢接!”
这句话以浩荡剑气作为基础激荡出声,四野可闻,在此刻,剑气滚滚。
那些尚未赶到此处的剑修,也能遥遥听到这句话。
老人这话一出,世间都安静了下来,万物无声,都在等着某人回应。
那座悬空于世间的剑宗,剑气萦绕,这一刹那剑气都被惊乱不少,许多剑修抬起头,听着这话,颇有些震惊。
绿亭剑仙下山的事情,他们都知晓,当时还觉得颇有些遗憾,毕竟这么一位大剑仙,最后就要老死了,但没想到,那位老剑仙下山之后,没过多久,竟然
还是不甘心,要约战自家宗主。
可正如老剑仙所说,都已经输了十二次了,这第十三次的比剑,还有必要吗?
结果不都如此?
但对方毕竟是一位大剑仙,剑修们没有开口,只是有人看向后山,期待着自家宗主的回话。
宗主自从上次归来,已经闭关许久了。
后山,一座看似寻常的洞府里,安静许久之后,脚步声渐起,一个身形高大,一头长发黑白掺杂的男人来到洞府门口,看了一眼前方。
滚滚云海,遮挡视线。
“杨绿亭,最后还是不甘心吗?”
片刻后,剑宗宗主的声音传了出来,很是平淡,听不出有什么锋芒。
声音不大,但还是清晰地传了出去。
“老匹夫,勿要多言,敢不敢再和老夫一战,你那一剑悟到九分,始终不得圆满,但老夫这算是将死之人,还真悟出了比你那一剑更好的一剑,你难道不想看看?”
老人的声音响起,光是这番话,其实就足以提起剑宗宗主的兴趣。
当今世上,谁不知道,剑宗宗主痴迷剑道,为悟出至强一剑,这位宗主不惜闭关多年。
剑宗宗主负手而立,没有着急说话,只是安静地看了一眼云海,甚至伸手扯来一抹云气,让它在自己掌心不断变换形状。
足足半刻钟之后,剑宗宗主才微笑道:“一甲子之间,十二次比剑,其实到了后头,我对你很失望,你本不该如此,但既然你今天主动提起第十三次,
那我便来再看看,你到底悟出了什么,是否和前面十二次有天壤之别。”
随着这句话说出,剑宗宗主走出洞府,缓步行走在半空之间,在刹那间,便已经到了云海之中。
“我剑宗弟子,停下一切,出宗观剑。”
剑宗宗主走在云海里,虽说之前言语里还在怀疑杨绿亭是否会有那崭新的一剑,但此刻的言语,其实也就能表现出来剑宗宗主的所思所想了。
若是觉得杨绿亭这最后一剑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何必开口让宗内弟子们都去观剑。
一甲子的十二次比剑,其实剑宗宗主对杨绿亭还是有些别样的感情在里面的,至少他不会觉得对方这十二次每次都倾尽全力出剑是理所当然。
他报当初的救命之恩,剑宗宗主其实又何尝不想跟他一起往剑道最高峰走去。
可惜这个世上,每个人的路不同,能不能走到最高处,又在什么时候便止步不前,都不好说。
剑宗宗主离开剑宗。
身后无数剑修拔地而起,化作一条条剑光掠走。
其中十数道剑光,分外粗壮。
这一幕,其实蔚然壮观。
剑宗之外,百里之遥,老人闭目养神,有年轻剑仙已经气喘吁吁地赶到此处,看着眼前剑龙,年轻剑仙忍不住腹诽,怎么还没打起来?
老人似乎听到了年轻剑仙的心中言语,眯起眼,笑道:“傻小子,老夫这最后一剑,排场肯定得做足了,况且观剑的人还没来,
老夫这就出剑,那怎么能听见旁观者高呼了不起?”
郁希夷一脸无奈,“要是老哥哥这最后一剑惨败收场,不觉得丢人?”
这会儿他倒也不管不顾了,老哥哥就老哥哥,喊就完了。
老人也不在意,只是淡然道:“到时候老夫都死了,丢人什么的,难道还能有人在老夫坟前每天都跟老夫说一遍?”
郁希夷忍俊不禁,但同时拍胸脯保证道:“要真有这么个欠登,老哥哥放心,我非得给他揍得他娘都认不出来。”
老人一笑置之。
身后剑光如同米粒,粒粒饱满。
身前一道剑气,横绝半空。
同时有无数条剑光从那边而来。
郁希夷抬起头,啧啧道:“老哥哥,排场真大啊,这他娘的好像有十几位剑仙在这边观剑啊!”
世间剑仙有多少?不好说。
但同时能凑出十几位剑仙的地方,估摸着也就是剑宗了。
老人哈哈大笑,“这老匹夫,倒是做了件人事,不枉老夫这一甲子挨了他无数剑。”
说完这句话,原本盘坐在云海里的老人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杆,吐出一口剑气,放在手心,仔细观望,然后才微笑道:“他娘的,还是觉得此物才是人间绝色。”
说完这句话,老人直接挥手,掌中剑气朝前掠走,初时如同一滴水珠,等到掠前数尺之后,便宛如一场瓢泼大雨。
剑气如雨水,覆压而去。
郁希夷真心实意夸赞道:“老哥哥这剑道之高,让人一眼
看不到头啊!”
老人已经起身,握住飞剑野草,之前的那些剑气只是开路先行者,宛如两军对垒之时先派出的斥候,这会儿他提剑才是真正的大军出动。
天地之间,剑气森森。
老人自顾自笑道:“老匹夫,看剑!”
一条剑气长河起于天幕之上,在老人开口的同时,如同决堤,有滚滚河水,朝前汹涌撞去。
但实际上,其中只是流动剑气。
老人修行多年,平日里对敌,可以收着出手,但到了此时此刻,既然当此剑是此生最后一剑,那就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因此此刻剑气的数量,才是真正的一位大剑仙倾力出剑。
但即便是这条浩荡的剑气长河奔腾,铺开天幕,威势惊人,那边可以说是姗姗来迟的剑宗宗主刚露面,一道更为锋利无匹的剑气便起于天地之间。
如果说杨绿亭的这一剑像是铺开一片雨幕,那么此刻对面的这位剑宗宗主,出剑之时,就好似真有一柄不管不顾的无双锋利飞剑,正在不计后果地撕开这片雨幕。
这两人,一人声势浩大,另外一人,简单直接。
老人看着这一幕,摇头道:“老匹夫你要是练剑没练出什么东西来,这辈子估摸着也就是寸步难行了,当真一点面子都不给?”
剑宗宗主负手而立,对此充耳不闻。
不过那一剑撕扯雨幕,虽说还是威势骇人,但最后也没能将这一片剑气雨幕完全撕碎。
最后那
道剑气缓缓消散,老人才后知后觉道:“咋的老匹夫,当真也明白人情世故这一套了?”
两人交手十二次,对于对方是个什么境界,早就门清了,剑宗宗主那一剑,出了几分气力,他自然知晓。
剑宗宗主不去纠结这件事,而是转而说道:“既然说悟出好的了,就赶紧拿出来,免得让小辈们失望。”
这一次,剑宗宗主几乎是让整座剑宗的剑修都出山观剑,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老人嘟囔道:“这不讲究个所谓的循序渐进嘛?一开始就给你上强度,怕你老匹夫不适应”
其实这次下山,真要说自己悟出了什么新剑,其实是说不上的,只是在小镇上,心境转变,让老人重新找到了年轻时候的意气风发,因此这最后一剑,或许算不上新,但一定会是他此生最巅峰的一剑。
胜过之前的所有剑。
他松开野草,飞剑悬停在身侧,嗡嗡作响。
老人笑骂道:“小家伙,刚才不愿意,这会儿又舍不得?你倒是直白,可惜了,老夫这一身剑道,虽说尽数参悟来到忘忧尽头不是难事,可你那位剑主,如果只是想做这么个大剑仙,那尽管去学,但他会甘愿就此止步?”
“不会的。老夫当初一看他,就知道这小子,是以后要做剑道最高处的那个人,所以老夫的剑道,他只会看看。”
说到这里,老人还有些感伤地自嘲道:“老夫这一身剑道,还
真上不得台面不成?”
不过到了这会儿,不过是一说一笑的事情,老人早就下定决心,将自己的剑道感悟留给那些愿意借剑给他的剑修,至于他们能悟到多少,全看自己本事。
别的,实在是就没什么能做得了。
“臭小子,好好看看老夫出剑,老夫就不相信了,老夫这一生苦修的剑道,最后就不能让你用上几分?”
老人骤然转头,说出这么一句话之后,便不再理会郁希夷,而是一脸肃穆地看向那边剑宗宗主。
然后随着老人轻轻开口,身后剑龙,一柄飞剑率先掠出,宛如一条长虹。
一柄飞剑掠出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二柄飞剑,第三柄飞剑。
一下子就拉出一条条长虹划过天际。
之后无数柄飞剑同时掠走,整个天幕都是飞剑拉出的长虹,无比的壮观。
郁希夷瞪大眼睛,视线完全不敢移开这些飞剑。
那每一柄飞剑上,都有着老人这毕生的剑道精华所在,可谓是可遇不可求。
就连剑宗宗主在看到这些飞剑之后,也出声感慨道:“了不起,最后要做这雨落人间的事情,就看最后你这些种子,到底有几颗会生根发芽了。”
陈朝和徐白算是赶上了这场比剑的最精彩时刻,实际上依着徐白的御剑速度,两人是不可能赶得上的,最开始陈朝还耐着性子跟着徐白一起慢悠悠地往这边赶,后来实在是忍不住了,便直接将徐白提起,加快速
度。
一位忘忧尽头的武夫,卯足了劲想要去什么地方,除去同境的其他修士之外,只怕还真没人能赶上。
此刻停下身形,徐白揉了揉吹得有些生疼的脸,但下一刻,他就顾不得去揉脸了,而是全神贯注都在眼前的这场大战上。
陈朝一个门外汉,来此观剑,真说能看明白什么剑道上的玄妙手段,其实不太现实,只是他境界在此处,通过一些剑气流动,来观察这双方的手段,还是能看出些东西的。
随着时间推移,在他们之后,来人更多,之后剑修们纷纷来到此处,看到如此壮阔的一幕,惊呼不断。
“真是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的飞剑也能和剑宗宗主交手,四舍五入之下,岂不是说我也曾和剑宗宗主交过手了?”
“是极,正是如此,此事一定要好生记下,以后讲与后人听!”
“那这位道友,咱们是否可以相互作证,以后提及此事,才显得可信!”
“好好好,在下江中信,出自”
一时间,这边人声嘈杂,什么样的声音都有。
有些内容,更是让人觉得啼笑皆非。
那边徐白,到了此刻堪堪回神,以他的境界和眼光,看到此次比剑,也就只能看到这里了,再往后,其实就不太容易了。
毕竟这两位,都是当世顶尖的剑道大宗师,其中剑道玄妙,绝不是一个还没踏足忘忧境的寻常剑修可以看透的。
陈朝微笑道:“徐道友可有所得?”
徐
白苦笑着说道:“此刻还不敢说,但隐约间有些东西好似已经在脑海里了。”
陈朝笑道:“那下一次再和徐道友碰面,只怕就要尊称一声徐剑仙了。”
徐白摆手道:“即便成了剑仙,在镇守使大人面前,也是萤火之光,怎敢与皓月争辉?”
陈朝一怔,听着这话,倒是古怪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徐白,这家伙,怎么也会拍马屁了?
徐白犹豫片刻,轻声道:“之前一事,还没来得及向镇守使大人道谢。”
陈朝自然知道对方说的是什么事情,却不是太在意,只是摆手道:“机缘这种事情,哪里是旁人能帮的。”
徐白摇头道:“不管如何,都承镇守使大人的情,以后若是有机会,定然相报。”
陈朝听着这话,半开玩笑说道:“那也别报在我身上了,要是哪天,我大梁在北边挡不住那些妖族,希望妖族南下的时候,能看到徐道友北上。”
徐白一怔,但也很快便点头道:“那是自然,平日里修行练剑是为了自己,不掺和世间的事情也是觉得同修行相比,其实不太重要,但要是有朝一日,妖族南下,祸患蔓延到大梁九州,在下定然携剑北上。”
陈朝听着这话,一直是面带笑意,不过等到徐白说完之后,他才似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其实徐道友要是能早些,更好。”
这话说得徐白一头雾水,不知道如何应对。
实在是没有想清楚,这个早
些是什么意思?是让自己早些破境,成为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仙?
陈朝点到即止,知道有些话说得多了,过犹不及,就像是在那个汉子那边,自己不就留下恶感了吗?
其实在离开小镇之前,陈朝故意等了些时候,却没见那汉子来寻自己,仔细一琢磨,就能琢磨出许多东西来。
恐怕那个汉子是已经在心底认定,他陈朝就是个心思深沉之辈,不可深交。
这种误会,产生之后,其实如果没有任何一方主动去求证,估摸着误会越来越深。
陈朝叹口气,找个时间自己主动去寻一寻那位武夫吧。
如今大梁的强者,还是太少了。
即便不能将那位武夫拐骗过来,至少也要保持个好关系吧?
就像是徐白之流,或许平时不能有什么用,但至少在危急的时候,还是能出把子力气的。
这样的朋友,其实有个一群,也是极好的。
陈朝正在这边想着,那边那场大战,眼瞅着便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老剑仙将所借之剑尽数砸出,声势自然浩荡,但耐人寻味的其实是剑宗宗主,他本可出手斩断不少飞剑,但好似不愿做这事,所以到了这个时候,那些飞剑,竟然没有一柄折断。
全都完好无损。
这一下,有不少剑修对于这位剑宗宗主都生出许多好感,纷纷想着,这剑宗宗主到底还是个惜剑之人,但只有陈朝隐约明白,其实剑宗宗主对于这些寻常剑修如何去想根本
不在意,他所作所为,也只是因为和老剑仙杨绿亭有这一甲子的交情。
大概把对方当作朋友之后,对方遗愿,他才不愿意就此随意抹去。
而是真放在心上。
不过即便如此,若说剑宗宗主就会放水让那老剑仙赢下一次,也是不切实际的事情。
剑道之争,从没有让剑一说。
这是对一位剑修的最大尊重。
既然不让剑,那老人那就真是没有半点胜算了。
半刻钟之后。
老人气喘吁吁,一身剑气尽数挥霍,就像是一个知道离死不远,所以不打算留下半分财帛的垂暮老人。
最后一柄飞剑掠出之后,那边其实已经许多飞剑被剑宗宗主挥手击飞,钉在周遭各处。
不过每一柄飞剑之上,老人留下的那一抹微不足道的剑气,剑宗宗主都没有选择将其打碎。
老人看在眼里,只是没有点破。
最后筋疲力尽的老人看了一眼那边的剑宗宗主,低声道:“老匹夫,原来真把那剑悟出来了啊?可有这么一剑,为什么不给老夫看看?”
剑宗宗主淡然道:“此剑一出,你拦不下,而且也不该你看。”
老人扯了扯嘴角,低声骂道:“你他娘的还是那么自负。”
剑宗宗主不以为意,只是平静道:“你如今这一剑,其实跟我一甲子前相当了,早知道你有这份心力,我当初对你出剑,应当留手,再看你一甲子。”
老人张了张口,只是吐出一个滚字。
剑宗宗主不以为意,
问道:“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这样的人,一心都在剑道上,真是很难会有什么这样的柔软一面。
老人摇头,懒得理会这老匹夫,而是伸手,飞剑野草便来到身前,老人拍了拍野草,然后看向那边的郁希夷,“该你了。”
剑宗宗主微微蹙眉。
已经是油尽灯枯的老人,此刻仰着头,笑道:“臭小子,运气差了点,你选的这块磨剑石,往前走了一步,此刻是真正到了忘忧之上,剑道之高,古今未有了!”
野草掠过,落到郁希夷手中。
这位年轻剑仙意气风发笑道:“要是这样就更好,天底下反正就没人比晚辈的磨剑石更好了!”
“老哥哥,今朝落败没关系,等个几年,晚辈定然胜过他,替你报仇!”
郁希夷哈哈大笑,真是意气风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的剑道要远高于这边的剑宗宗主呢。
老人嗤笑道:“随便你说,反正老夫都看不到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剑宗宗主到了这会儿总算是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看了一眼郁希夷,这位已经出关的剑宗宗主自然不会大煞风景的转身离开,但要让他这位当世剑道第一人,就这么心甘情愿地做郁希夷的磨剑石,倒也没有那么容易。
“郁希夷,你既然这么想,我倒是可以成全你,不过我得事先告诉你,我会将境界压制到忘忧境,但我不会留手,在你破境之前,这一场比剑,不止
胜负。”
换句话说,剑宗宗主的意思就是,你郁希夷既然要拿我做磨剑石,我可以不拒绝,但要我单纯喂剑,那不可能。
我之后出剑,会冲着杀人去。
你郁希夷若是撑不下来,那怪不得别人。
郁希夷洒然一笑,并不在意。继而十分认真地朗声道:“剑宗弟子郁希夷,今日向宗主问剑!”
这一句话,声震云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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