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一处山林,矗立着一座气派高耸的庄园。庄门前悬挂着一块黑漆烫金牌匾,上端三个苍劲大字“问剑庄”,据说还是御笔亲书,多年来引得不少人特地登门一观。而今日此时,庄中更是热闹。各处门梁上都悬挂着彩带,鞭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洋溢出一派喜庆气氛。庄园中宾客穿梭,往来不绝,手中都捧着精心准备的贺礼,其中任意挑拣一样,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自宾客交头接耳的谈论声中,似乎今日是庄主成亲的大好日子。这问剑庄庄主汤远程同时是京城一家钱庄的老板,短短三年内,凭着出色的手段及营生信誉,赢得众人一致好评,由新开张的铺子逐渐崛起,钱庄也曾扩建过数次。不过要追溯起汤老板往年,更是了不得,据说他曾经是顺治初年的新科状元,在朝中官居太子少师,深得皇上器重;三年前,又曾随着当年武林盟主,参与过讨伐七煞魔头的惨烈战役,且以不通武艺之质,依然成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而后毅然辞官归隐,皇上爱惜人才,虽有不舍,仍是以尊重朋友为主,答应了他的请求。知道他向往山水田园的自在,便在山明水秀之处赐了他一座庄园。偶有闲暇,微服出游,也常到山庄小叙。如有政见难题,也少不了再来麻烦这位曾经的左膀右臂。而汤老板又与其他富户不同,为人乐善好施,深得百姓爱戴。同他攀上交情,不论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今天他的大喜日子,则更是一个巴结的好机会。只不过也有人私下传说,他的新娘子来路不正,但这几句议论没多久就被压了下去。毕竟大伙儿都是冲着汤老板来的,谁在乎他未来的夫人如何?汤老板的祖母汤婆婆在大堂上招呼宾客,皱巴巴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大厅中吵吵嚷嚷,一个绿衣青年独自倚在壁角,并不参与众宾客的寒暄。皱着眉头,似乎很有几分不耐。锣鼓声不住吹吹打打,忽听外围一阵骚动,在不停口的呼叫声中,知道是汤老板到了大堂。这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穿着大红喜服,腰间袭着一团锦簇花带。面容和善,第一眼便会令人心生好感。只见他向众人拱手为礼,口头上说着千篇一律的场面话,但从他口中听来,却令人倍感真挚。众人也纷纷回应,都赞汤老板年少有为,接着祝他与新娘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遂将贺礼献上。负责核对清单的家仆不住高声通报,听得那礼物有皇上御赐的金马雕塑,预示着他奔驰万里,路在远方之意。宫中正为小皇子玄烨庆贺生辰,抽不出空御驾亲临。但即便只是转交,也是给了汤老板天大的面子。皇宫内的头号人物承亲王派人送到一对翡翠打造的同心结,意示“永结同心”。其余人的贺礼也都不差,有南海进献的十八颗珍珠,也有玉石打造的棋子,可说是应有尽有。汤老板始终微笑道谢,墙角那青年终于等得不耐,冷哼一声,道:“怎么大名鼎鼎的汤老板也只看重些场面虚文?大喜之日,可也不能忘本,否则不免令人失望。”
众人听得这一句极不合群之言,目光登时齐刷刷的向他望去,都料不到他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有意冒犯汤老板。不待问剑庄家丁出手,已有几人摩拳擦掌,要代主人拿下这狂妄之徒,众人更等着取些乐子,迫不及待的要看他遭殃。不料汤老板一见此人,立时大喜,排众而入,径自拉着他走入一间侧房。一路上说着“抱歉,失陪一下。”倒令众人好生摸不着头脑。
一进侧房,汤远程立时拉着那青年坐下,笑道:“原大哥,真是好久不见啊。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原翼翻个白眼,笑道:“还不是托了你老弟大喜的风?怎么,我是不是来得不巧,妨碍了你的好事?”
汤远程笑道:“哪里的话,你原大哥能来,实令山庄蓬荜生辉,小弟是高兴还来不及啊!你不知道,我整日里日思夜想,就盼着能见见咱们当初这群生死相交的老朋友。如今见到你,实在是好极了。”原翼笑道:“哎哟,说得这么好听,可不知是不是真的?我们还道你摇身一变,当上了汤老板,只会跟你生意场上的朋友有所往来,就不屑搭理咱们这些平民老百姓啦?”汤远程道:“原大哥,这实在是冤枉小弟了,你也知道,当初我的钱庄才刚开张,事务繁忙,自然要全身心的投入进去才是。而等着事业逐渐走上正轨,我又想到,那些个老顾客中,有不少是看重我跟皇上的关系,这才前来巴结。我不希望他们为了拉关系,才从做生意入手,来跟我做朋友,而是跟我成为朋友之后,彼此信任,心甘情愿的同我做生意。”
原翼摆了摆手,道:“这生意场上的事,我是不懂的。你这新郎官若是真有诚意向我赔罪,就先自罚三杯。反正待会儿人人想要灌醉你,总是逃不过的。”汤远程微微一笑,当真连斟三杯,一口喝干,面上不见丝毫潮红。原翼咋舌道:“哟,见你这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没想酒量好得很啊。看来到时想闹洞房之人,可要伤脑筋了。不过我恐怕外头大半宾客,都是想借着你接近皇上,好在官场上谋得一个位子的。”
汤远程道:“其实我与皇上相见,多数是下棋谈心,很少讲论政局。他前一趟前来,却是托付我寻找玄霜的下落。他说那日盛怒之下,将他赶了出去,这孩子自尊心又是极强,恐怕是不肯再轻易回宫的了。不过只要他过得好,不管在哪里,也都是一样的。听说玄霜上次离宫后安然无恙,还跟着李大哥加入了武林盟,心中宽慰不少。你瞧,帝王都是嘴硬心软。究竟是嫡亲父子,不论嘴上说得再怎么绝情,心里毕竟还是疼他的。但一听说自决战后,这孩子又不见了踪影,就托我全力寻找。如果真能见到他,还请转达皇阿玛对他的宽恕。接着皇上又安慰自己,他是真龙天子的儿子,同样有神明庇佑着,绝不会有事……”
原翼冷哼道:“这些帝王,都是同样的毛病,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的自以为是。什么真龙天子,要有这么神奇,怎么每位皇帝都总会驾崩?”汤远程道:“人在自身无助之时,总想求助于神明保佑,这也没什么稀奇。不过玄霜这孩子最机灵,如今武功又很是了得,即使流落江湖,也一定能保护得好自己。就算一时寻不到他踪影,也不过是他还不肯回来而已。”原翼淡淡一笑,道:“这也是个理儿。想当初我离家出走,也是抱定一门心思,就是要让家中搜寻之人找不到。天大地大,若是一人有心躲避,在旁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玄霜这孩子很好,颇有我当年风范哪!”汤远程笑着拍了拍原翼的肩,道:“我说玄霜这孩子本来乖巧,又怎会一再离家出走,原来都是给你带坏的!”原翼眉毛一拧,道:“可也没有这样冤枉人的!玄霜第一次出走之时,还不认得我,那却与我何干?”
两人正自说笑,房外忽然奔进一名家仆,呈上一封书信,道:“这是峨眉庵静循师太给汤老板。”汤远程点了点头,打发了他出去,拆信默读。末了叹了口气,道:“她说恭喜我们,让我们一生都要快乐幸福,别像他们一样,等到想珍惜时,却已经错过了彼此。”
原翼也接过书信,信笺只短短几行,没一会儿就通读了一遍。叹道:“她怎就这么傻?当年李大哥也未必当真逝世,她为何却要如此想不开……远程,你早知她出家为尼了,是不是?为何却不劝她几句?”汤远程苦笑道:“你要我如何劝法?各人有各人的孽债,是旁人难以干涉。她选择出家,从此常伴青灯古佛,总比一时冲动,选择殉情好得多了。不过,确也可怜,她跟李大哥真心相爱,两人一路克服了许多艰难险阻,才走到那一步,竟会在最后当口面临生离死别……人生总有诸多无奈,是人力改变不得,也强求不得。但她全部的爱和生命力,都是寄托在李大哥身上的,失去了他,她的心也死了。留在世上的,不过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
原翼也不禁伤神,强笑道:“喂,看你对感情的事,倒似很有研究嘛?那你自己呢?对你这桩古怪的婚事,我最是难以索解!她心里永远挂着那个人,你也不在乎?我看她宁可等一辈子,也不会爱上旁人。只不过是因为那人死了,她才想找人疗伤而已,你当真是想清楚了?”汤远程道:“不错。我刚才就说过,各人有各人的孽债,各人也有各人的缘法,半点强求不得。我知道她一生只爱那一个人,我佩服她对爱情的忠贞,不过,我不介意,因为她只是一个令人心疼的女孩子,我也没有爱过她。我们两个在一起,只不过是一对互相安慰的对象罢了,好让对方寂寞的时候,不至于那么孤独。”原翼皱眉道:“那你还……?”他对那新娘子也没有任何好感,完全是为汤远程不值。不料汤远程道:“两个人在一起,并不完全是因为爱情。有时真心相爱的两人含恨而终,而最终能走到一块之人,只要他们在一起,对彼此都有好处,那他们就是合适的。有时缘分就是如此,令人慨叹,却也令人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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