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陆尘与孟不济二人在离客栈不远处的酒楼里用过晚膳,又在临街的商铺里买了两套被褥,便重新回到客栈,各自回房收拾。
夜,愈来愈深,外边的天色也已暗了大半,偶有几声小贩的叫卖或是过路人的脚步声,也渐不可闻,整片天地都仿佛沉寂了下来。
陆尘独自呆坐在刚刚铺好被褥的木床上,昂着头,顺着左手处的窗口望向后院。院子里漆黑一片,四下无声,不知名处,几道断断续续的蝉鸣声忽起忽落,夜风轻起,拂过木盘和木架上的药草,发出“莎莎”的轻响。
今夜的月色,有些格外的柔和;陆尘的双眼,也渐渐趋向迷离。前尘往事,如一幕幕凌乱的画卷,涌上心头,有炼狱般的十三年前血夜,有提心吊胆的三年逃亡,有单调枯燥的七年苦修,有异样情怀的山谷草屋,以及自下山以来的所见所闻,迷雾般的金海村正府,神秘的说书老者,儒雅的富家公子,低调的赶车人,渝中城城门口的热心老汉。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脱离了束缚的野马,在陆尘的脑海中肆意欢腾,久久不散。
许久,又像是湖中的泡沫,自湖底一路漂浮而上,直至升到湖面,在阳光下轻轻破碎,发出最后的绚烂。最终,所有的念头开始聚拢,并逐渐定格在五年前的一个深夜。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宗内的一切都在已有的安排下有条不紊的推进,并无任何异常。可对陆尘而言,那天却也算是个很特殊的日子。自打三年前跟随二爷爷从山洞中选择无名功法以来,陆尘虽日夜苦修不怠,又有压抑多年的杀气辅佐,却终因无人指点,独自修行,一直受困于小成之境难有突破,时已历半年有余。直到那一晚,因一时灵光乍现,才将苦恼多日的功法奥义参破,一举推入大成之境。
随后,为了舒缓多日的苦闷,陆尘便暂时抛下修行,打算去后山石洞放松放松。直到现在,陆尘仍然记得,那夜的月色似乎格外的冷,而且是异乎寻常的冷,连平日里娇艳绽放的花草都像被冻得没了生气般,蜷缩着叶子,无精打采。那夜的空气也有些沉闷,闷到陆尘甚至喘一口气都有些小心翼翼。
丝毫没有要欣赏沿途花草的意愿,陆尘低垂着头,缩着身子,沿石路一直快步走到了后山石洞前,随后又在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声中,推门而入。接着,鬼使神差、又或许命中注定般,陆尘便在一本封皮泛黄的破旧书籍里,翻到了一封来自二十年前的信。或许是一直夹在书籍之中的缘故,即便已过了许久,这封信却仍旧保存的很好,除了信中的字迹墨水稍有些褪色外,整封信并没有丝毫的损坏或撕碎。只是,令陆尘疑惑不解的是,这封信似乎曾经被人多次搓蹂过,信面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折痕,这倒还不算什么,最令陆尘起疑的是,这封信的抬头虽在,落款却被人刻意划去了,似乎是不想让人知道的样子。
如此神秘的一封信自然引起了陆尘的兴趣,何况陆尘深夜来此本就是为了放松放松,并无要事,时间也很宽裕,此处又未有旁人,于是陆尘便拿着这封信,找了个光线较亮的宽敞角落,蹲下身,细细品读了起来。
这封信很长,足有十来页,因为其中故事离奇,又多有曲折,所以陆尘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堪堪读完。可当陆尘彻底读完后,却有种莫名的压抑。
这是封外人写给他爷爷陆言清的私信,因为落款已被划去,所以此人真实身份陆尘已不得而知,但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来看,陆尘却很明显的感受出此人那种万物皆在掌控之间的霸气和悲天悯人的善良大度,两种截然不同的品行,却恰到好处的融合在了同一个人身上,既显得突兀又似乎理应如此。
整封信超过七成的篇幅几乎都用在了讲一个故事上,一个一百多年前真实发生的故事。据信中所言,当年正是陈朝最为强盛的时代,英才并出,君有贤明,唯才是举,臣有上品,可文可武,整个朝野呈现出一副欣欣向上之容。只是,当时的陈朝还没有之后那么大的疆域,南面是坐拥三州之地、多险山峻岭的大越,北面是各自为政却骁勇善战的百族,西面是蜗居巴蜀易守难攻的蜀国和兵精将广、齐心戮力的西域诸国,至于东面,虽然经过三代陈王的征伐,基本都收归于陈国之手,却仍有一个负隅顽抗、不肯归降的小国,也就是这封信着重讲得主角,乾国。
乾国的人口并不算多,却全民皆兵,且无论男女,个个擅于武学,极难对付,在与陈朝多年的交战之中,常常以少胜多。战争初期,甚至一度占据上风。只是,随着战争的拖延,乾国国力的衰弱,兵力的不足,却终于还是暴露无疑,并逐渐成为压垮乾国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当时的乾王为保乾国不灭,下令举国搬迁至扬州的东阳郡和临海郡,前靠鄱阳湖,背倚东海,打算做殊死一搏。
陈武王道平三年,陈国于扬州新安、鄱阳和建安三郡,共集结逾十万马步军,兵分三路压逼乾国,打算彻底覆灭乾国。鄱阳湖草木皆兵,战事一触即发,可陈武王没想到的是,撑了三十余年、打了近百十来战不肯归降的乾国,居然破天荒的在开战前没有一丝犹豫,以乾王为首,举国授书投降。且为表诚意,乾王甚至自愿随陈军回洛阳面见陈武王,俯首称臣,只求保住乾国百姓无恙。这一决断,让陈国多年的准备如同打在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格外的胸闷。可乾国毕竟投降了,陈武王就算在好战,也只得欣然接受。何况近两年来,南部的越国和蜀地的蜀国时常派兵犯境,弄得荆、扬两州的百姓苦不堪言。陈武王正时时忧心于此,乃致茶饭不思,如今兵不血刃解决了乾国这个卧榻之敌,自然是一大喜事。
于是,在乾王随陈军回京后,陈武王表示自己不追究过往之事,便很大度的给了乾王一个郡王的称号,并且还顺水推手将东阳、临海两郡赐给了他作为乾国百姓的安居之地。乾王倒也很识大体,一面替乾国百姓谢过陈武王的恩赐,一面却推掉了郡王的称号,并表示愿意永留京都,让陈国放心。陈武王并就有些忌惮乾王在乾国的余威,便在一番做戏般的推辞后名正言顺的留下了乾王。
其后三年,乾王半步不离京师,却只是整日里游山玩水,赏花看戏,不与朝中任何一位重臣亲近,似乎当真是甘当一个闲散逍遥、无实权的郡王了。于是,陈武王对其的监视也就渐渐淡了。同时,留在东阳、临海两郡的原乾国军队,也在陈军忙着处理与蜀国的汉中之战时,多次击退来犯的越国,保住了扬州,没丢掉一寸土地,进一步缓解了陈武王对原乾国的忌惮。甚至,陈武王都开始畅想,陈军与乾军双线出击,一齐解决掉越国和蜀国这两块心腹大患的美梦了。
可事实却总是出人意料的,所有人都知道乾王是原乾国的君主,乾国人都很服他,却很少会有人知道,其实他也是整个乾国武功造诣最深的高手。
陈武王昌平八年,历经五年的准备,陈国已是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又恰逢春收之时已过,正是对外用兵最佳时机。于是,一面是陈武王的亲弟弟齐王为主帅的陈军主力,号西路军,一面是以原乾国大都督为主帅的乾军主力和扬州、豫州兵,号南路军,共计三十余万,兵分两路,分别进攻蜀国的汉中和越国的曲江,而陈朝历史上由盛转衰、堪称最黑暗的时代也终于彻底来临。
昌平九年,西路军连破汉中、巴西,沿汉水进逼江州城,南路军更是一路大捷,几乎以摧枯拉朽之势,连破十多城,一直攻进越国腹地交州合浦郡。可就在陈武王意气风发,朝中百官共待两路军大胜归来之际,意外发生了。
南路军不出意外的以不到三天的速度,顺利拿下了越国都城前的最后一面屏障合浦城,接下来便是一马平川之敌,只要稍作休整,便可直取交趾,一举拿下越国。可甚至就在传送捷报的传令兵才刚刚离开,突然间,就从四面八方涌出了无数的越国士兵,他们挥舞着镰刀,狞笑着扑向面前的南路军,南路军的士兵们根本不知道这些越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他们根本就不在意,甚至还有些目露精光,似乎眼前的这些个越军不是需要小心应对的大敌,而是一个个活蹦乱跳、赶来送死的军功。
前些日子,在战场上的胜绩连连,已经让这些士兵在内心深处滋生了自大与轻敌,甚至让他们,尤其是其中隶属于扬州、曾和越军在边境打过大大小小不下百战的士兵们忘了,就在三年前,眼前这些越军还是可以和陈军在战场上不分胜负的精锐之师。
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令人恐惧的是,当你身边朝昔相处、甚至有过生死之交的战友突然有一天,将手里原本用来共同抵御敌人的兵刃,毫无犹疑的捅进自己的背后时,你会作何感想?是疑惑不解,还是愤而抗击?当你的周围所有的战友都杀成一片,后背不再有依靠,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可信时,你又会作何感想?是仍能坚定自己的信念不为所动,还是内心奔溃不战自败?
没有人知道答案,又或许即便知道也不愿说。但现在南路军里的陈军就是在经受这般的折磨,一面要经受军营外越军如潮水般、不知疲惫的攻击,一面又要承受身旁原乾军士兵的突然倒戈。战争渐渐由气势高昂的势均力敌,渐渐转为一面倒的形势,深入腹地、没有支援的陈军承受着身体心灵的双重打击,已几近奔溃,一身战力十不存二,尤其是在扬州都尉都被原乾国大都督偷袭斩首之后,绝望的情绪便很轻易的传染到了陈军的每一片角落,接着便是歇斯里地的尖叫,以及越军和乾军毫无怜悯之心的屠杀。
最后的结果,不难得知,再不到三个时辰后,原本意气风发、整装齐备而来的近十万扬州兵和豫州兵,几乎全军覆没。偶有侥幸的漏网之鱼,怕也很难走出这崇山峻岭的交州,回到陈国了。这,便是陈国黑暗时代的第一幕。
可彼时的陈国都城,甚至还张灯结彩等着南路军的士卒们开疆拓土,凯旋而归,满城都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又有谁知道在交州腹地,有一片黑土,掩埋着陈朝二十万铮铮铁骨。
坏事,往往成双结对。
同年七月,攻入江阳的西路军突然遭到蜀军坚壁清野策略的顽强抵抗,虽多次进攻,终因江阳城临江,易守难攻,陷入僵局。同年八月,不知为何,一向作壁上观的西域诸国忽然像是疯了一般,在边境集结二十万大军,屡次进犯安定、金城两郡,且有向东威胁京都之嫌。而此时的陈武王也渐渐发觉出了异常,深入越国腹地的南路军已经旬月没有战报传来,且派出的数位传令兵也是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只怕已是凶多吉少,最好的结局也至少会像西路军一般,陷入了僵局。好在陈武王已提前集结七万徐州兵进驻扬州,也算是做好了越国反击的防范。更令陈武王欣慰的是,北面战力最强的百族因为内乱,无暇顾及陈国,因此北面战场的压力并不算大,倒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便是陈国黑暗时代的第二幕。
昌平十年,对峙半年之久的西路军终因粮草补给不足,不得已在损失了近三万士卒的代价下,向东撤回武陵郡,暂作休整。而南路军则一如既往的没有消息,不过此时的陈武王早已不抱奢望,只是一心做好边境的防备。
同年五月,消失了一年之久的南路军忽然从桂林撤回武陵郡,虽然损失了大半,总算平安归来,陈武王一直提着的心也总算放宽了几分。可一直在武陵郡休整的西路军没想到,南路军中的陈军其实早在交趾,就已经被乾军和越军里应外合歼灭了,而这次跟随乾军回来的其实是越军假扮的。于是,毫无防备的西路军在某一夜的睡梦中,遭到悄悄潜伏的乾军和越军偷袭,损失惨重,最后好不容易逃出武陵后,兵力居然已是十不存一。
这,便是陈国黑暗时代的第三幕。
不过,这一晚过后,乾国复叛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般,一日间便传遍了陈国全境。京师自然也不例外,可还不等朝野诸臣大骂乾国无耻,要找乾王算账,前一夜乾王居然就率领当年一同赴京的几个心腹,趁着夜深,施展轻功潜入皇宫,袭杀了陈武王。
这,便是陈国黑暗时代的第四幕。
其后近十年,群龙无首的陈朝皇室为争夺至尊之位,祸起萧墙,内忧外患,陈国百姓更是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好在,十年后,一位陈朝历史上评价两极分化最严重、声誉好坏参半的君主陈昭王正式即位,随后其励精图治,西交西域诸国,南抗越国乾国,同时设计挑拨越国和蜀国的关系,致使其两败俱伤,最终陈国坐收渔利,先是假装善意帮助蜀国攻破越国,随后又挑起事端,借机覆灭蜀国,最终一举将西南五州尽收囊中。
可当年将陈朝几乎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乾国,却仍然好端端的栖息在南海郡。于是,为报当年之仇,陈昭王遂平二年春,时隔十数年,陈朝再度齐结二十万大军,三面围攻南海郡。这一战,两国打的是惨烈之极,陈军个个怀揣着满腔怒火,为复仇而战,乾军则护卫着身后的家人,为存亡而战。最终,乾军虽个个骁勇善武,却终究寡不敌众,仅存的七万士卒,历经七场恶战,死伤殆尽。
其后,为保国内百姓平安,当年杀了陈武王后逃回扬州的乾王,再次请求归降,甚至自愿以命谢罪。可这一次,陈昭王没有允许,而是下令主帅屠国。这,便是陈昭王在位期间,被后人评价最多、分歧也是最严重的一次下令。
因为归降的请求遭到拒绝,故此绝望的乾王孤注一掷,将整个乾国所有武学造诣最深的一批人聚集到一起,打算夜袭陈军大营,杀死陈军主帅,或有一线生机。
可这一次,他的如意算盘却终于打错了。因为之前陈武王被人袭杀于皇宫之中,因此这一次出征,陈昭王特意亲自前往陈朝境内的诸大宗派请的,无数宗门高手随军远征,而其中便有当年剑宗那一代的宗主。
之后的故事,信中交代的不算太清楚,只说是乾王和诸多乾国高手夜袭陈军军营,遭到陈朝众派高手的埋伏,损失惨重。至于乾王,因为身份特殊,更是受到了十多个高手的合力攻击,最终寡不敌众,精疲力竭后被当年剑宗的宗主一剑枭首而亡。而这,便是剑宗与乾国结下的宿怨。
这封信的最后几页,讲述的便是为何这封信的主人会写信给陆言清,又为何会将百年前的真相原原本本的讲述出来。原因无他,只因百年前原本理应被陈军屠国覆灭的乾国,似乎又有了死灰复燃之象,而且这一次他们还妄图怂恿百年来一直缩在西域,很少进犯中原的西域诸国向东谋取秦、雍二州,以备他日入主中原之需。
如此,这还了得?
因此,陈王在聚集众臣商议后,打算挥师三十万先发制人,在西域的永平郡彻底抹杀掉乾国这股最后的余孽。
同时,写这封信的人还表示这一次的乾国余孽里听说又出了一个武功很了不得的高手,所以他希望陆言清能够跟随陈军一同前往永平,并且帮助陈军铲除掉这个高手,以防后患。毕竟当年亲手枭首乾王的就是那一代的剑宗宗主,而且随后的屠国战中,当年的剑宗宗主也是出了很大力气的,甚至现在剑宗很多扬名天下的功法就是当年从乾国皇宫中收罗出来的。基于这一段渊源,陆言清和那位乾国高手之间注定是要有一场生死之战的,这是宿怨,无关对错,无法消除,更无法避免,只能面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