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苏宅的那许多花儿繁盛了一夏,终于陆陆续续地凋谢殆尽,好似一个个垂头丧气的人。
黎纲急得直跺脚——这满宅子的残花落叶,他可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
飞流也急得直跺脚。
“苏哥哥,苏哥哥!花!花!”少年的声音里几乎听出了哭腔。
梅长苏笑眯眯地安慰道:“花到了冬天也要休息的,不能一直开。我们飞流也休息一下,待明天春天再种好不好。”
飞流系心千橙,可也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地点头,回身找三石玩去了。
经过这些时日,梅长苏已经从飞流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拼凑出了他执着种花的原委。
想来,在千橙去西渝之前,飞流定是缠着她闹脾气不许她走。小姑娘不知找了什么借口稳住了飞流,还给了他一个不靠谱的“承诺”。
“飞流,等你种完一千种花的时候,千橙就回来了。”
“骗人!”
“真的!”小姑娘看着飞流的眼睛,信誓旦旦,“你忘啦,我们路家以前就是专门养花的。这个秘密,是我奶奶告诉我的。有一回,我的一个邻居小妹妹走丢了,于是他们家的人就种了整整一千种花,结果第二天小妹妹就自己回家了!一般人都不知道的。你可千万别告诉黎纲大叔他们,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听完这话,飞流眼睛一亮:“真的?”
千橙的眼睛也亮亮的,却是点点细碎的泪花:“当然啊!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小仙女吗!其实呢,我是花仙子,等你种满一千种花,我就咻地一下,出现在你面前了!”
千橙的声音大声又夸张,好似在说一件很快活的事。但心里的痛苦却似沉重的镣铐,越收越紧。
她悄悄侧身抹了抹眼泪,笑着对飞流道:“我承认本姑娘太聪明,所以是常骗人啦。可是我不骗飞流呀。你想想,上回你掌心的字没了以后,是不是就立刻见到我了?”
飞流一愣,抬起手掌端详了一会。突然咧嘴笑了,放心地点点头。
千橙的心里似卸下一大块石头,泪水却在此时奔涌而出。
千橙实在不能算“有泪不轻弹”的“女儿”,但飞流每次见到她的眼泪还是一如既往地手足无措。
“阿橙不哭……”飞流如往常般去擦小姑娘的泪水,小姑娘却身子前倾,不管不顾地撞入飞流怀中,紧紧抱住了他。
飞流怔住了,伸出的手僵在空中。怀中的姑娘哭得身子发颤,一张濡湿的脸死死埋在他的胸膛。
飞流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一声一声,仿佛要炸开一般。
“阿橙……”飞流心疼地拍了拍千橙的头发,柔声道,“不哭,不哭。很快回来,很快……”
谁知一听这话,千橙哭得更凶了。
飞流无可奈何,只得安安静静地杵在那儿,任由小姑娘撕心裂肺。
不知过了多久,千橙终于哭累了。她轻轻推开飞流,忽然感觉有些难为情。
“哎呀……我怎么哭……成这样……好丢脸啊……”声音抽抽搭搭,脸一直红到耳根,“我不难过的,我不难过的……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呀,很快……很快……”
飞流绽开一个阳光的笑脸:“对,一千种!飞流种花!很快见!”
千橙也努力回了一个笑脸。
泪光莹莹。眼前的少年正略略俯身对自己笑。
飞流啊,你现在,已经这么高了啊。
02
关于西渝的大路情报和小道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入苏宅。
江左盟自有相关人等安插在西渝,在司徒昱这件事上,梅长苏也是花了点心思的。
就算是过去的路千橙,为了飞流,他也得护她周全。更何况现在已经知道,她是自己的亲妹子。
大路情报自关乎朝局。西渝确实勤于练兵,甚至还有一些隐藏的军械库。文弱姿态不过是做样子给梁国和东渝看的,其虎狼之心,昭然若揭。
小道消息便是关于英王司徒昱与新晋王妃梁国念阳公主的。
据传,新婚月余,英王和念阳公主每夜都是分房而卧。英王不过在婚房中读几个时辰的兵书,夜深了便去他屋休憩。公主床榻边倒是睡了一个人,不过不是英王爷,是她的贴身侍女小萱。
这司徒昱竟还是个君子。梅长苏心中冷笑。也得亏是个君子,否则,只怕他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小人了。
比梅长苏预想得更晚了一些,念阳公主的死讯在除夕后方传入金陵。
不过他也暗暗感到庆幸,好歹,飞流能相对欢喜地过了一个年。
西渝使者持西渝皇帝御笔国书,向梁国皇帝报丧。
按照西渝的说法,公主是为东渝刺客下毒杀害。第一回是有蒙面刺客闯宫,刺客为英王亲身击退;第二回却是在公主的饮食中下了毒,遗憾未察,不过半日公主便香消玉殒。
公主本应随夫制葬于西渝,但按着其遗愿,西渝特派专人将公主骨灰送回金陵。
梁帝坐于金殿之上,看着单膝跪地、手托骨灰盒的使者,久久不语。
高湛见状,不动声色地上前扶起使者,将骨灰盒恭敬地奉于梁帝面前。
梁帝看了许久,移开目光沉声道:“按未出阁的公主的规矩办吧。”
高湛心头微微激荡,嘴上也只平静地应了一个“是”。
消息传到芷萝宫,静妃娘娘几欲晕厥,手边正做的糕点撒了一地。
反倒是苏宅一派和气。全府上下,都对念阳公主之死缄口不言。对飞流,梅长苏的打算是,能瞒多久瞒多久,毕竟,也没有告知徒增伤心的必要。
冬季无太多花可种,飞流便和三石坐在屋顶,练习数数。三石就像一个软软的皮枕,飞流将它放在自己肚子上,感受那一份暖洋洋。
永远数不到一百。几遍之后,飞流便捏着三石的尾巴发呆。
院子里。阿橙曾在那里跳过舞,她穿新衣裳跳舞真好看。阿橙也在那里追打过飞流。她哪里能追得上飞流,打得过飞流。飞流一直在让她,她太笨了还不知道。
厨房里。阿橙突发奇想决定煮个百花粥,结果两个人一时贪玩忘了,再开锅时全烧焦了。最后被吉婶臭骂了一顿,黎纲大叔也不知第几回跑到苏哥哥那里告状,说飞流和阿橙毁了后院的花。不过苏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理他哈哈。
书房里。阿橙陪着飞流画过画。阿橙的画实在太丑了,她还不让说……
苏宅的每一个角落,都有阿橙的身影。
飞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个得意的小姑娘,斜着脑袋一脸俏皮:“我跟你说过我是小仙女呀!”
阿橙,飞流现在信你是小仙女,你是花仙子。那么,你快回来好不好。
少年极目远眺。可远处的街道人来人往,却终究没有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少年又一次失落地叹气。
善解人意的三石觉察到飞流的伤感,费劲地用脑袋蹭了蹭飞流的肚子。
飞流被蹭得忍不住笑,一把提起三石的大尾巴。
好心反受酷刑,倒挂金钩的三石张牙舞爪。
“不骗人。”
少年清朗的声音震得冬天的空气微微发颤。一小团一小团的白气悠然涨开,倏忽即逝。
“不骗人。飞流等。”
03
路千影几乎是昏厥在苏宅门口。
而她悠悠转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揪住正扶她起身的黎纲的衣袖,情绪激动地问:“我们千橙,真的死了?!”
两个正待离去的身影同时僵住。
梅长苏突然觉得,豫津曾经调侃的“红颜洪水”几个字,实在是很适合路千影这个一直有意或无心制造麻烦的姑娘。
一边的飞流脸上的懵懂刺得人心疼。他转过身,低声重复了一句:“死?了?”
梅长苏一脸阴沉。
路千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伤心也暂且忘了,只是低下头不看飞流的眼睛。
“飞流……”梅长苏欲开口宽解几句。
飞流却突然恶狠狠地瞪着路千影,喝道:“你骗人!你骗人!阿橙,不死的!不死的!”
说着急奔出屋,任梅长苏连声呼唤也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