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巨响,就如同今天早上千百次发生过的那样。但这次有所不同,五码内,旁观的所有西塔包括评委在内,整齐划一地弯腰,躲进看桌下。
见状,裁判急切地一挥旗子。「停下。」她叫道,「给我停下!比赛中止!露西亚在上啊,谁去救救他,选手倒下了!」
一时间,稀奇古怪的呼喊和笑声从桌子底下响起,试图让栽倒在地、缓缓溶解的选手继续比赛,但他的状态显然无法胜任。有人朝他喷礼花,幸而被赶来救助伤员的卫士阻止。
否则后者的工作就要加上一项:从元素之躯中取出灰烬颗粒。但这不会让任何人受到伤害,在福坦洛丝,缺胳膊断腿是个人爱好、时尚风格和审美差异,与受伤无关。所谓的「伤员」也只不过是丢失了组成元素,一时半会儿没法拼出个人样来。
而救治速度取决于旁观者的人数。灰蒙蒙的西塔卫士先为伤员套上曲面罩,再用围栏隔开蜂拥而来凑热闹的观众,一切便顺利起来了。「霍伯,给那小子头上淋点儿分离水。」他对同伴喊道。
「什么时候排雾?」霍伯问。
「五分钟后。所有人,撤出场地!」
裁判可不肯:「比赛还在继续!下一位选手怎么——」
「天杀的,这家伙的同位元素溶解得太厉害了!最多只能这样!」
这下,观众们顿时能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了。他们迅速离开现场,聚集到其他竞技游戏的席位中。甚至连评委也逃走了一多半。只有裁判坚守岗位,她在灰色卫士身后蹦蹦跳跳,喊着「把这傻瓜搬远!」「检查道具!」之类的话。
她明显气得够呛,但卫士已用分离水沉淀出了选手,蓝色元素凑成一团絮状物,正在重组成躯体。他轻轻扰动,高热蒸发出的水雾「呼」地弥漫开来,霍伯趁机收回了曲面罩。
刹那间,大家只能瞧见一片朦胧。
约克一来到王宫门前,便看到这样一幕。
「家的味道。」他无比亲切地说,「还是老牌分离水,哈!我就知道。」
「用得太多了。」雕塑大师的妻子、「焰火队」成员、蓝光西塔兰希厌恶地拨开雾气。「这东西只需一小罐,就能梯度分离出大半个色相环我看他会淹死在里面。」
但等倒霉的选手爬出水潭,她的语气改变了。散发青色光晕的西塔摇晃着起身,手里还牢牢攥着竞赛用炼金左轮手枪。他抓住枪管,试图用轮匣瞄准射击靶。
兰希惊呼一声:「塞恩?」她猛扑过去,一脚踢开道具枪,并把他的手指染成了蓝色。「你怎么参加射击比赛来了!」
约克则大笑起来。「瞧瞧,这是在干什么?」他故意问道,「我们的大雕刻家终于找到了艺术之道了?现在我们要管你叫爆裂射手么,塞恩叔叔?」
青色西塔抹了把脸,这才看清了场上情况。他张大嘴巴,差点把脑袋劈成两半。「约克?」
「是啊,是我,你的老作品回来探望你了。」
这下,塞恩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他丢开道具,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离得最近的灰袍卫士,后者不耐烦地甩开:「你认错人了!」
「别把眼球捏太扁了,塞恩,你的眼镜没被抢救下来。」兰希不快地说。
约克笑得更欢了,青色西塔塞恩松开手,同样面带笑容,他的左脸颊在水滴里扩散好在兰希及时给了他一巴掌,才让他控制住分离的元素。
「我晋级了吗?」塞恩问裁判。
「你出局了!」对方回以咆哮。
「太好了。」青色西塔耸耸肩,「我正要考虑退出呢,这项目不适合我。刚巧有老朋友来找我,怎么也得抽出时间招
待一下。」
灰袍卫士对他的退赛原因毫无兴趣:「在那之前,你还有罚单要处理。违规在竞赛中使用改装枪械和干扰素子弹外加分离水的消耗。一共需要支付——」
「我没钱!」塞恩斩钉截铁地说。
约克吃惊地问兰希:「他把工作赚来的钱都花在艺术创作上了?」
「当然不。」蓝光西塔面若冰霜,「他将财富划给我,好让自己身无分文,再去干一些蠢事最终就能在女王面前接受惩罚。」
这世上少有能对「惩罚」上瘾的人,否则惩罚也称不上惩罚了。约克顿时明白了:「老天,你要去?」他赶快住口。
但无济于事。灰袍卫士勃然大怒:「别以为我不知道!"精灵雕塑家"塞恩,你被逮捕了十三次,我告诉你,没有第十四次了!你休想再骚扰陛下。」
「露西亚要求我们公正的——」
「不错。」他打断道,「但是否公正由我们裁决。律法可以由制定者更改,毫无疑问。你要么交罚款,要么和我去重生地以工抵账,听到没有?」
闻言,塞恩陷入了思考。「他们要他做什么?」约克问。
「创作。」兰希回答,「给新生儿塑型。每人最开始都有一次免费塑像的机会,你忘了吗?」
约克在诺克斯生活了几十年,伊士曼王国人决不会为他提供这类服务。但人们有录影等炼金照片,还有给书包上封皮的技术,他虚心请教,很快学会了如何「雕刻身体」,以及「给自己的皮肤贴膜」。其中,后者比较简单。
他再度升起游子归乡的怀念感。我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它原本可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啊。「一位大师亲自塑型,这帮兔崽子倒是有些运气。」约克大声说。
「时间也不会太久。」兰希赞同。
「可是,这几天我就没有多少空闲了。」塞恩抗议,「我准备了许多要在复活节上展示的——」
「问我的话,我会选择工作。」灰袍卫士冷冷地说,「节日前夕,女王会到重生地巡视,以判断新生儿是否成长到足够参加庆典的程度。至于你那些狗屁节目,我们一个也不会通过。」
「我去重生地。」塞恩立刻说,「今年陛下会发现,等待她洗礼的孩子们个个都和天使一样漂亮。」
在押送青光西塔塞恩去往岗位的路上,灰袍卫士换了人。约克听见前者向同事描述「罪犯」的行径。他将账单交给对方,还敬了个礼。与此同时,兰希快活地和塞恩讨论自己的浮舟新稿,后者一边听,一边不停变幻双脚的重心。
「又是你,塞恩。」这名接手押送任务的王宫卫士似乎认得他们。「你惹到基冈了?最近他的情绪比较激动。」
熟悉的嗓音,多么甜美。约克不禁回忆起来。难道我还对某位王宫卫士有过特殊印象?
塞恩却打个冷战,说出个古怪的长名字:「利维德兰科尔阁下。」
对方摘下了帽子。
回忆如开闸的水流。「弧光」珊妮娅·利维德兰科尔,女王陛下的近卫,宫廷士卫队队长。约克想起来。她只是披上隔绝元素的灰袍,他竟然没认出来!珊妮娅阁下是玫瑰城最受欢迎、知名度最高的女王近卫啊,我怎么忘了?一定是离家太久的缘故。诺克斯的美人儿可比闪烁之池丰富多了
但再次见到珊妮娅,这位女王近卫仍然具有独特的魅力。她有紫蓝色长发和美丽的人类女性的面孔,只是双眼亮得惊人,瞳孔跳跃着电弧。她穿着索德里亚风格的白丝绸裙服,一点儿也不落后潮流。在外她罩了一层灰袍,袖口延伸出两截轻飘飘的金纹饰带。
塞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改变了发型?」
「还有身高,最近我需要驾驶。」珊妮娅一耸肩,「回到诺克斯后,大家都喜欢乘坐飞毯而非浮舟了,时尚风向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那是因为你们没见过真正的浮舟。」兰希嘀咕。
珊妮娅亲切地揽住她的肩膀,两个蓝色调西塔并肩而行,窃窃私语。塞恩和约克只得跟在后面。「你们是怎么结识弧光阁下的?」橙脸人想知道。
「因为我是女王陛下的笔友。」塞恩坚持。
「除此之外呢?」
「珊妮娅阁下也购买过我的作品。」精灵雕塑家忿忿地说,「原本我们一切都说好了,但她还是擅自改——」
「我听得见你说话。」
「——改造出了自己的风格。我得说,每个人的喜好理应有所差别,而且人们的审美也不能一成不变。」
「是这个道理。」约克连连点头。「弧光阁下也是雕塑家?」
「不。」珊妮娅转过身。她轻而易举地加入了男生的对话。「我比较喜欢音乐艺术,噼里啪啦的声响之类,握刻刀对我来说太难啦。是女王陛下替我改造了外表,她一直都是闪烁之池最伟大的雕塑家。」
「一直都是。」塞恩重复,「就没人想在这里"改变"一下吗?」
「随你的便,反正我只看作品。我本人更喜欢人类样貌,用来搭配各式人类服饰。」
「我也是。」约克插嘴。他与珊妮娅阁下同样,都是把塞恩的作品当成底稿,再在上面自行修改的。伊士曼人的五官相对柔和,他可不想吓到雇主尽管他再怎么修改,也无法变幻色彩,人们还是会盯着他看。当然喽,在心底里,约克挺享受他们的瞩目。
青光西塔哼了一声。
「你是精灵雕塑家嘛。」兰希安慰伴侣,「也有许多同族喜欢精灵样貌的,尤其是雾精灵。」
这点连约克也承认。闪烁之池保有着西塔诞生以来的全部历史,因此也记录下了诺克斯存在过的诸多神秘种族,为雕塑家提供了数不清的素材。在这些选项之中,雾精灵和自然精灵常年居于榜首,其次是服饰丰富的人类,以及体态娇小的小人族类。
至于约克这样的冒险者他父亲曾要求塞恩为他创作一副强壮的巨人躯体,结果遭到了拒绝。「等你在平原地带充当敌人的箭靶子时,就会来感谢我了。」雕塑家回答。当时他们正准备前往圣米伦德大同盟与邪龙军团的战场。
「我雕刻的脸太多了。」塞恩叹息一声,「灵感却非源源不绝。也许我连重生地的孩子也无法满足。说实话,女王陛下真的会来吗,弧光阁下?」
珊妮娅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几天前,女王陛下命我来重生地看守。我想她正是要为洗礼做准备。」
「她真的会来?」
「反正我是已经来了。」「弧光」抛下这句话,随即走开与他人交谈。她缎子般的长发轻轻摇摆。
约克许久没来过重生地,比离开闪烁之池更久。想要在西塔的城市看到什么熟悉的景色,那纯粹是痴心妄想。当年这儿栽种着塔叶蓼和橘子树,而到了如今,重生地的走廊栽满了「撞针」。这种神秘植物状似含苞未放的红蔷薇,实则会在人经过时突然喷出火苗。
花丛后,重生地环绕着一泓泉眼建起围栏。七个入口均等分布,七条道路汇聚于此,生命的元素在波浪中翻滚,潮湿的雾气在白石板上凝结。
塞恩找到一丛茂盛的「撞针」,在它的枝条前坐下。一大堆颜料桶摆在石板边缘,因此尚未成熟的新生儿可以探出元素躯体,拨弄刷子和凿刀。他用画布挡住他们,招呼约克一道休息。「请给我们拿点儿喝的,兰希,我知道你和珊妮娅阁
下很熟悉。」
蓝光西塔同意了。约克和他并肩坐在不断喷火的蔷薇丛下,热浪扑面而来。突然间,氛围竟有些伤感。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情绪。
「记得吗?」塞恩开口,「黎明之战后,你和兰希在这儿等我,拿一把扫帚。」
「我们在清理落叶。」约克想起路过王宫门前嬉闹的孩子,原来我们也曾这样。
「鬼才信。当时你是扫帚,她给你的头发扯得特别长。」
橙脸人大笑:「等你爬上岸,我立刻就把你打散了。然后兰希有了两把扫帚。」
「当年我不是最后一个被你们埋伏的人。」
「今年也会有的。」约克说,「游戏永不过时。」
「玩游戏的人却变了。」青色西塔收起了全部笑容,「尤其是你,约克。你为什么突然离开,又突然回来?」
「这都怪当年的黎明之战。诺克斯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闪烁之池再也不能让我满足。我只好到诺克斯去。」
「真是这样?」
「千真万确。你不是能理解我吗?你也想到诺克斯去,兰希婶婶都告诉我了。」
不知怎的,塞恩紧紧盯着他,好像他在撒谎似的。约克只觉莫名其妙,但雕塑家没有放过他。「这是两码事。」塞恩说,「还有个未解之谜。」
「愿闻其详。」
「是你,约克·夏因。我们在池子里重生了成千上百次,每次都玩着类似的把戏。然而很快你迷上了斑点大赛,想尽办法参与其中。兰希一直都是焰火队成员,而我对塑像之外的事全无兴趣——的确,我们都从事着容易出意外的行业,而你想积累更高的神秘度。」
雕塑家是危险的职业,约克想起来。对西塔而言,最容易导致伤害的事是彼此无防护接触,而塞恩需要亲手捏塑客人的元素之躯。
至于焰火队,那更别提了。
然而对于能够「重生」的西塔来说,这些也都只是小挂碍。真正伤害到塞恩的是另一桩事。
「终于某一天,当兰希在水池边爬上来时,她没找到你。她孤零零在岸边等我,告诉我你去了诺克斯。」塞恩搅动着浓郁的液态色彩,「你换了名字和面孔,丢下了与我们的美好记忆,改变了对我们的称呼,彻彻底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约克绝没料到,时隔了近百年,自己竟还会被兴师问罪。「我想做个不同的自己,塞恩。福坦洛丝千变万化,西塔的火种却永恒不变,这不公平。我只是和大家一样,想要接纳新的改变哪怕是自我的改变。」
「露西亚赐予我们生命和灵魂的永恒,因此西塔才会追逐变化。」塞恩指出,「倘若我们的时间和人类一般短暂,西塔就该追逐永恒了。」
「谁知道呢?我会追逐什么?女神可没说。」约克回答,「连你也有一个长久的爱好,塞恩。自从你点燃对创作的热情后,它就再也没熄灭过。你把你的艺术与生命和灵魂等同,不是么?」
「但我没抛弃任何一者,约克,无论如何,我知道我是谁。某些特殊的时刻,我会自水中醒来,懵懂无知,宛如婴儿但那意味着我记忆的缺失,而非是一个新灵魂的诞生啊。」
约克笑了:「可是,如果重生的我仍然是我,那我为什么会缺失呢?」
塞恩答不上来。
这时,兰希带来了饮料。她同时调转花梗,让火焰穿透男人们的头皮。「这是时兴的玩法。」她告诉他们。
青光西塔没有再与他争论。「我希望你说的是实话,约克·夏因。你最好只是图个新鲜,而不是变成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离珊妮娅阁下远点,她和你不一样。」
没人和我一样。「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就在这时,一个捣蛋鬼将颜料桶打翻在地。约克灵敏地侧过身,塞恩则躲闪不及,被泼了一身颜色。「像这样就好。约克。当心金属。」他推开桶。
你什么也没跟我聊。约克瞪着他。当心金属,远离珊妮娅?难道她会用带电的剑把我捅个对穿?还是她会把我变得比扫帚更可怕,比如一把锤头剑?说到底,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他来不及问出口。「弧光」已经结束了她的工作,往这边赶来了。她似乎是来监督塞恩的工作尽管目前还没有同族爬出水池。
「下次再继续聊吧,各位。」珊妮娅提醒,「明天再来。他的休息结束了。」
「这都是为了女王陛下。」塞恩头也不抬地说,仿佛刚刚对约克的质问和提示都是错觉。「她几时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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