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不断头的直往地下落着……
邵文刚一进偏院,正自前呼后拥的在廊下逶迤而行,乍眼瞧见院当央雨地里的桃喜,不禁眉陵骨霍地一跳,只未及细想间,已是劈手夺了身后从人的油伞,一头冒雨步下廊阶,一头急急撑开油伞赶了桃喜的跟前,蹙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不要身子了!”话毕,才注意到迎首滴水檐下立着的邵云一家,便忙自己退了雨地里,将伞递过桃喜手中,方闲步踱上石墀,对着默不作声的邵云躬身一揖,笑问道:“我来的不巧,哥子正闹家务?”
邵云不置可否的笑笑,见桃喜一手紧拢着披风领子,仍自僵硬无措的杵在雨地里,刚要开口唤她回来,却听一旁的阿籽突然语道:“二少爷敢怕是误会了,大少爷心疼着桃喜姐姐还来不及,哪舍得闹什么家务呀?不过您可来的巧……这不,姐姐刚从寺里回来,可可儿的,二少爷就到了——您还说自个儿来的不巧,我倒觉着凑巧的很呢!”
话声一落,几人面上俱都是阴晴不定的一脸尴尬,尤其是桃喜,竟似被雷击中了般周身剧烈一颤,紧跟着手头一松,原本还牢牢握住的油伞不知何时已是淌去了一片水滩子里。
阿籽看她这般失态,不动声色的垂首一笑,一抬头,却见邵文半眯了眼睑,眸子里闪着危险的光正瞥向自己看,惊得一下攥住了邵云的衣角,怯怯问道:“大少爷……姐姐她怎么了?阿籽……阿籽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说的不差,确乎有些个巧。”邵云极淡一笑,待阿籽松了衣角,这才近前一步,细细的打量了番跟前一身濡湿却依旧清俊倜傥的弟弟,良久,方抚着他的手膀,半似关切又半似责备的问道:“你这是什么毛病?十天半月的不回家,又音讯全无……一回来,倒先上我院里来了?”
“我回来有一会了……先见的爹。”邵文心不在焉的答着话,他回府来不过是为了跟踪秦名而已,本想着晚些个还回去罘罄老宅瞧桃喜,却不想她一离了自己,竟是这般心急火燎的回了邵云身边。“听哥病着,就过来瞧瞧……”邵文想着,一时心里吃味的很,习惯性的叼了根烟在嘴边上,然只一命人点着火,才猛然想起自己跟前还立着个邵云,便忙又掐熄了,正容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顺道……也与桃喜告个别。”他说着早忍不住回首望了眼桃喜。
邵文的话虽直白,却一语惊醒了杜玉娇。“云?你倒是先说句话,让桃喜别这般儿了……你唤她一声啊!”她见邵云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丝毫没有要理会桃喜的意思,一跺脚,已是再顾不得许多,一手撑开油伞,便自忙忙然的奔了桃喜跟前,将她一把拉了伞面底下道:“别气了,好吗?是我的不是,是我非闹得云把金珠赶出府去的!怨我……都怨我!他病着,你就不要再怪他了……”
“桃喜姐姐……”阿籽哪见得杜玉娇一人在邵云面前示好,一头冲进雨幕中,便也奔了桃喜的一旁,直拥着她不肯放手道:“好姐姐,你这是要揉碎阿籽的心吗?”
“……”桃喜猛地抬起头,六目相对之际,但见邵云邵文俩人正也一瞬不瞬的望向自己,却是一个淡漠疏离,一个深情不舍。“放开我……谁也别碰我……”她突地嘲讽一笑,再看杜玉娇跟阿籽时,不觉面上已是勃然变色道:“别碰我!我叫你们谁也别碰我!”
“桃喜——放开她!”邵文断然一喝,见桃喜又是挣扎又是嘶吼的,俩个女人早被她失控的模样唬得愣住了神,全然忘了松手,心里止不住一痛,急速闪了眼一旁的邵云道:“大哥究竟怎么她了?你若不管,我便管了!”说着一撩袍角便要拾级下阶,不成想还未迈出一步,已是被邵云一把按住了肩头。
“闹够了没有?”邵云的声气不高,却带了深沉的威压直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大少爷……”
“云,我……”
杜玉娇和阿籽这才从惊愕中憬醒过来,正自慌着神撤开手去,因见桃喜此刻也已平静了下来,不由得各松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却被邵云一摆手止住了道:“我给你们每人半个时辰,现在是——”他说着掏了怀表一看,又招手唤了闰月过来道:“酉正一刻,都上花厅里来——闰月,你去请二少奶奶,今晚她夫婿哪也不去,就留我院里吃酒了——都楞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是,大少爷。”阿籽头一个福下身去,见杜玉娇犹自还放心不下的望了桃喜一动不动,心里很疑她是故意在做给邵云看,便忙喑哑了嗓音,佯装为难的劝道:“玉娇姐姐,阿籽知你如今正得少爷欢心,可你好歹体恤着些别人的感受……姐姐她刚从寺里回来,她跟少爷间的情分你又能晓得多少?请你往后别再拿少爷有多爱你的话来刺激她了,阿籽感激不尽……”话毕,也未等杜玉娇分辨,对了她深深一蹲,便是带着翠灵一径去了。
“我没有……真的没有……”杜玉娇愣愣的看着阿籽走远,这才灵醒过来,苍白解释着想要得到桃喜的回应,可她却始终一声不吭的低垂着首,怎也不愿理会自己。“云,我没有……”杜玉娇无法,只得回去邵云的身旁,因见邵文还未走,正来来回回的抽着烟踱步,想起方才乱着自己也没能顾得及向他道安,便又近上前去,落落大方的福身补了一礼道:“二叔,您吉安。”
“安——”邵文倏地一顿脚下步子,他倒不防杜玉娇这般胆大,敢近至跟前来主动道安,而她本是黑泽彦川赠与自己的“回礼”,但除了堂倌那次喝酒见过外,便再是没想起还有这么号人收在秦名手中。杜玉娇究竟是何来历,究竟姓谁名谁,邵文统统没问,也懒得理会,只记着是交代了要把人送回去的,却不想这秦名暗地里瞒了自己好些事,竟将人弄进了邵云的院来了……邵文想着,心里一股子气恼恼的,垂着眼看杜玉娇时,但见她着了一身丁香色夏纱秀禾裙,满鬓的乌发绾作花髻,上边斜簪了成对儿的点翠珠钿,乍瞧去,那眉,那眼,那神情,确乎像煞了桃喜。“哥子的意思我明白!”他突然偏脸一哂,再看杜玉娇时,却没来由的觉着好一阵反感欲呕,款款吐了一口烟,方笑对着邵云道:“无非今晚上是不准我出府去了……”说着,瞥了眼已经缓步踏上石墀来的桃喜,蓦地一丢手中烟头道:“不过你放心,今晚上我哪也不想去,哪也不会去——莳花楼虽惬意,总归不如家!”
“是吗?你省得就好……”邵云听了一时没言声,弟弟所言何事,他岂会不知?心下一沉,然面上却毫不显山露水的宽慰着杜玉娇道:“玉娇,你先回屋去,阿籽的话不必放在心上。”话毕,因见杜玉娇一脸窘迫的却身离去,他方才注意到原来邵文一双目不转睛的眸子里满是寒凛凛的凶光,丝毫也没有自己初见玉娇时的震惊与痴茫。这让邵云不觉自嘲一笑,转脸看桃喜时,她竟连照面也不打,便自挨了廊下匆匆踱步而过。“桃喜……”有那么一瞬,邵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恍惚着回过神来,终是忍不住低声唤道:“你等等……”
桃喜闻声站住了步子,垂着首回过身来,面上已是带了平静的笑,问道:“大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邵云立时无语,沉吟着望去廊外,才知浓云已散,雨势渐收,耳边滴滴答答传来的尽都是檐上不断头落下的水滴声。“去吧……”邵云忽地粗重喘了一气,摆手招过岁冬嘱咐了几句,再看桃喜时,却见她顾盼之间与邵文一对眼,竟颤着手一把攥紧了袖口,像是害怕着他什么,又像是憋了满腔的委屈要说与他听,遂看了眼一旁的弟弟,见他也犹自蹙着长眉移不开眼去,不免心里一阵腻味一阵光火,只一拂袖往书房里进,却又半道上步子一收,头也不回的沉声话道:“你俩有什么话,就坦坦荡荡的当了我的面讲,若没有——邵文你跟我进来!”
“桃喜?”邵文也觉着桃喜似有话要与自己讲,听邵云先开了口,便索性直言问道:“你想说什么?想叫我做什么,你尽管说……”
“我与你无话可说……”桃喜默然摇了摇头,轻轻松开手,竟自面上煞白一片,却是再没看邵文一眼,便就跟了岁冬去了。
“邵文?”
“……”邵文狠狠一怔,待邵云踅步回来自己跟前时,竟仍旧挺身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你不能总这样……”
“什么?”邵文一头跟着进来书房,见邵云回身落下门栓,便去取案上的药瓶子,心里猛地一震,几步赶过去,已是一把夺了自己的手中问道:“什么药!”
“父母在,儿且不远行,何况如今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虽偶有待你偏颇之处,可心里总归是要你好的,你既为人子,就不该留恋他处,不该意气远游,更不该因着我的干系,陷父亲于不慈——这是不孝,你懂吗?”邵云静静把话说完,这才看了眼自己的药瓶子,见邵文一手握得骨节森森的,袖面上还不时淌下水珠子来,不由得淡淡一笑,却也没说什么,从自鸣钟旁的衣柜里寻了件浆洗干净了的袍子出来,递给邵文道:“知你最修边幅的,赶紧换下吧——这药的名儿雅的很,孙老提过一回,可我倒真忘了,改明儿我问了他,回头再说与你。”
“我随口问问而已……”听至此,邵文方接下袍子,将手中的药瓶还与邵云,因见他又回身去取那西壁角下搁着的盆巾,便忙拦住了道:“我早不讲究了……”说着,一手解了身上湿漉漉的衫子下来,已是置了一旁道:“哥既知我爱修边幅,大抵也知我不爱听你那些子大道理,所以你便别说了吧。”
“你以为我耐烦和你说这许多?”见邵文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儿正自褪着里衣,邵云虽恼他,却还是从盆架上取了条毛巾过来,丢了他的身上道:“你要走,我绝不会拦你,你要上哪,也无须与我交代,只一条你给我记着了——你姓邵,这儿才是你的家。”
“你的话,我记下了就是……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我又不是头一回出家门,你又何必……”邵文说着说着,自觉再说不下去,便坐了一旁的太师椅上,不言声只盯了手中邵云的衣袍发怔,直过了许久,方才又道:“有些事,咱哥俩就心照了,成吗?”
“你先头说是与我来辞行的,那就该当为兄的这几句训。如今你又说的什么事,我倒不明白了……”邵云一手端过茶盏,笑着坐了邵文的身旁,因见他光着的肩膀上有几抹淡淡红印,便问道:“你这是怎的了?还跟小时候那般起疹子?”说着,已是凑近了细看。
“唔?”邵文一时没能反应,待想起时,犹自手忙脚乱的披衣起身,口中却甚是漫不经心的譬解道:“让哥子见笑了……我今儿好上个花娘,眼下人就在府里头,我想先叫青澜同她处处,等哪天我回了,再讨她做房姨娘——你说可好?”
“好……”邵云手中剧烈一抖,须臾之间,面上的血色恰似被一下抽干了般灰白的可怕。见邵文笑问着回过身来看自己,他忙把头一低,僵硬的端茶一饮,才发现杯中的茶水早过了味儿,淌在唇间又苦又涩。弟弟后头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只秦名的话,却一直萦绕在耳畔——“大公子有所不知,邵文虽随性,却从不在外头沾染女人……”
邵云猛地一惊,茫然垂首看时,兀自端得稳稳的一盏茶,竟是被他失手打翻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