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孤灯,伴着轻缓的碎步,从昏暗的长廊尽头,飘渺摇曳。
夜来云淡风清,桃喜对着与自己遥遥相望的寒月,忽的生起了遥远的思念。有太多的时候,她已越来越爱上这份独处的寂静,那样便没有人能看到她的心伤。
桃喜只披了件墨黑的披风,手里执着乳白纱灯,踱出偏院,一个人绕着环湖徐徐而行。从湖那头吹来的风,细细微微,却透着深深的寒气。不知不觉中,她走了好长的路,这才惊觉前头便是西院的桃园,而自己已是好久未曾踏入。
从月洞门外远远的望进去,桃园还是老样子,仅挂了几盏稀稀落落的清灯,黑漆漆的,看不真切。
桃喜犹豫了片刻,原本已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正当她转身欲往原路返回时,却听到园子的深处传来苍凉的竹箫声,淡淡的凄楚如潺潺的流水淌过她的心间。只一刹那,桃喜放佛被那箫声吸去了所有的魂,禁不住往那幽幽明明之处莲步而去。
隐在暗处的人,并没有因为桃喜的贸然进入而停止。他像是没有看到这个单薄的剪影,又像是完全融入了自己莫名的愁绪中。正因为他隐在暗处,让桃喜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一个模糊的身姿,却让她觉得很陌生。心中微微一怔,好像邵府中并没有这等熟谙音律的人。这会是谁?
桃喜没有靠近他,只是立在月洞门下。直到最后一个音调已婉婉收尾,那种茫然的无奈像是在心中生了根,让桃喜久久沉浸在曲中的悲情里,那段没有诉说完的故事,留给她遐想一片。
等她匆匆回神,才发现那个陌生的男人早已抱箫伫立。他的目光往桃喜身上注视,却又像是透过她一直落到了悠远的时光中。即使隔的那么远,依旧能感受到从他周身溢出的哀伤。
“是谁!”当触及那淡然的明眸时,桃喜的心蓦地一动,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来。
听到桃喜主动的询问,那人反而垂下了头,须臾之间,所有的愁思消退在黑暗中。
“你……到底是谁?”遁入沉寂的桃园,让桃喜感到莫名的不安,见他垂首不语,她又缓缓启唇问道。而那陌生的男人却并未回答,只是大步朝她踱来。
桃喜一慌,扶着月洞门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那人已来到了门下。经过桃喜身旁时,他只是斜睨了她一眼,低声道:“邹松堂……”
“红昌?”桃喜猛然睁大了眼眶,不可置信的提高了手中的灯笼,她终于看清了那双微挑的凤眼,吃惊道:“你怎么会在这?”
邹松堂抿唇不语,仅仅报她浅浅一笑。而桃喜只在他的眸中看到了自己极度异讶的倒映,她是着实想不到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邵府,也想不到他竟有如此隐伤。
邹松堂并未停留片刻,掠过桃喜,疾速拐出了桃园。
待桃喜再回首,夜雾已起,渺渺凄茫。她局促的朝邹松堂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却丝毫不见他的踪迹。桃喜又紧张环顾了下四周,恐惧立刻灌满全身,手中执的轻纱灯,因着不安,掉落在地,她定是又产生幻觉了。桃喜早已顾不上落在地上的灯,急急的往回走,她不知道下一秒自己又会出现什么幻想。
原本匿入黑暗中的邹松堂,又徐徐踱步而出,他拾起地上的轻纱灯,留在唇角上的弧度变得越来越深……
快到偏院门口的桃喜已渐渐定下心神,她一味低头踱步,却与来人迎面而撞。
“桃喜姐姐……小心!”阿籽忙不迭搀住了桃喜,小声提醒道。
桃喜一抬头就看到了阿籽抱歉的目光,微微一愣后,缓缓抽回了手。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可自己依旧没有办法单独面对她,竟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就是想过来看看你,咱们好久没有见面了……”阿籽尴尬的垂下手,却见桃喜并未带什么从人,独自急匆匆的回院,心里泛起了强烈的疑虑。
桃喜勉力的扯了扯唇角,对着阿籽莞尔一笑道:“阿籽,进屋坐吧。”
“嗯!”阿籽眼中立刻带上了欣喜,而跟着她一旁的翠灵急忙迎上为俩人敞开院门。
“姐姐的院里如此冷清,怎么连个从人也不见?”阿籽因着刚才的尴尬,并未如以前那般亲热的搀上桃喜的臂弯,而是径自拾阶迈入长廊。
“他喜静……我也是,没事就让他们都回西厢歇息去了。”桃喜轻轻回道,不自觉的落在了阿籽的后头。而阿籽也并未缓下步子来等她,由自走在前头。桃喜心中微微一怔,阿籽嘱咐翠灵候在屋外的神情举止,俨然一副端雅的少奶奶,早已临驾自己之上。
“桃喜姐姐?”阿籽见桃喜愣愣的望着自己,原本已搭在长门上的手又放了下来。
桃喜立刻收回目光,走上前去为阿籽推开屋门。
屋内烛光点点,焰火簇动,桃喜赶忙拿起铜剪子挑去被烧长的灯芯,又探手触了触茶壶的温度,“阿籽,你先坐,我去换壶茶来。”
“让翠灵去吧。”桃喜说完,便端起壶往外走,却被阿籽接了去。
桃喜稍稍迟疑,还是松开了手上的力道。阿籽的面上始终挂着合时宜的微笑,可就是这样的微笑却使两人的心越离越远。
阿籽反手掩上门,不着痕迹的打量着屋内。每一寸,每一毫,都不属于自己,可这里却有邵云的气息,这让她的心无端留恋起来,也无端钝痛起来。
“不是姐姐执意要来偏院住,这里就该是我的住所了,真是委屈你和大少爷了。”阿籽轻轻柔柔的来到桃喜的身旁,为她置好椅凳,自己也挨着她坐了下来。
桃喜刚想开口,又紧紧抿住了双唇,面上却浮了无奈挣扎的神色。
“你的脸色这么不好……”阿籽见着她的脸色,立刻关切的问道:“桃喜姐姐刚才去哪儿了,怎么都不见金珠跟在身旁照料,大少爷不在,你可别亏待了自己,不然他回来可是要责怪我们没有好好照顾你的,我……”
“阿籽……”桃喜终于出声打断了她想要继续的话,阿籽一直这般以邵云开口的语气,让她心里很不好受,她能明白阿籽的感受,可她竟是再也无力将邵云推出去了,“邵云他是冷落了你,可是你得给他点时间,他……”
话没说完,翠灵便轻叩屋门,未等桃喜发话,阿籽已淡淡的应道:“进来吧!”
桃喜望着阿籽那张熟悉的侧面,忽然觉得很生疏。而她也正看过来,却完全忽略了桃喜脸上溢于言表的复杂情感,只含笑着将翠灵托几上的茶盏端到桃喜的面前,“桃喜姐姐,请用茶。”
“奴婢先告退。”翠灵抱着空木托,悄声退出屋。
阿籽并没有看她一眼,只是额了额首,又把目光投到了桃喜的身上,“桃喜姐姐,刚才你说到哪了?你瞧我这记性,翠灵一进来,就给忘了。”
桃喜张了张口,忽然觉得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可阿籽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莫不是姐姐还在怪我?所以不想见到阿籽,更不想同我说话?”
手心传来的温度滚烫的像要将桃喜的心灼伤,她凝望着阿籽握了自己的手,过了好半饷才抬起头来,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的回道:“不是的,你不要多想。”
“怎么不是?姐姐骗人,大少爷临走那天是我送着他去了渡口,他都对我说了……”阿籽说着说着,眼眶不自觉的红了起来,“因为你还在生我的气……连带着他,你都是好不容易才原谅的,所以他没办法,只能冷落我……”
黛眉遽然收紧,桃喜就这般定定的望着近在面前的阿籽,无力收回被她握紧的手,心里只剩下绞痛,“邵云他……”
“他希望我俩能好好相处,桃喜姐姐,不要折磨大少爷了!”阿籽一脸期期艾艾,哽咽道,“也不要折磨阿籽了,好不好?只要我们还能回到过去那样,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出现在大少爷面前,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能和你恩爱到老,不管让我付出什么代价……”
阿籽还未说完,已举起三指,动容的望着桃喜,想要起誓。
桃喜一手将她拂落,急急出声道:“不……这誓发不得!”原来她一直在默默折磨邵云,默默的折磨着阿籽,让好不容易撮合成的夫妻生生分离,她真是个罪人。
阿籽看着桃喜缓缓绽开的酸楚笑颜,慌忙拥住了她。
桃喜一颤,原来这就是孤家寡人的感觉,明明所有的人都还在身边,自己却身似浮萍,飘忽不定。
桃喜始终都默不作声,阿籽无法,竟扑通一声,攥着她的手跪在了面前,哀声哭泣道:“桃喜姐姐,我又做错了,我不该背着你跟大少爷见面,不该偷偷去送他,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你不要不说话……你不让阿籽发誓,是不是嫌我没有诚意,你要如何才肯原谅他,如何才肯原谅我,我真的什么都愿意做!”
“你……先起来……”桃喜翕合着唇瓣,艰难的吐出这么一句话,她用力的想将阿籽从地上扶起,可阿籽却不停的摇着头,垂在髻上的赤金流苏也随之剧烈晃动,柔弱的让人心疼。
“我不起来,你可以不原谅我,但是你不能不原谅大少爷!”拉扯之间,阿籽早已泪流满面,那泪水滴落在桃喜的手上,让她害怕的止不住退了好几步。
被封在内心深处的雪夜记忆,忽然四散开来,传到桃喜的每一处神经。她怔了许久,竟挽住了面上的笑,回视阿籽,平静道:“我一开始就说过,看到你们能处在一起,我很欣慰,这一切都该是你的……至于我自己的问题,希望阿籽也能同样理解我……”
阿籽早已泣不成声,可看到桃喜重新伸向自己的手,还是牢牢地握住,随着她缓缓站起身来,可依旧愣愣的望着桃喜。
“刚才我说错了,需要时间的人并不是邵云,而是我……”桃喜本想抽出帕子替阿籽拭去面上的眼泪,可停在半空中的手,还是垂了下来。
阿籽瞥了一眼她垂在身侧的手,仅下一瞬,眸中已闪着满满的希翼,“那就好,那就好……”桃喜面上凄然的笑容让她无法忽视,阿籽低低的垂下了头,咬住下唇。
短暂的沉默过后,阿籽扬起首,上前挽住了桃喜的胳膊弯,轻语道:“桃喜姐姐,我今个过来,是想邀你明日去二少奶奶院里听戏的。不想自己嘴笨,尽说了些有的没的,还惹了你心里不爽快……我真该死。”
只一眼阿籽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桃喜急忙垂下了眼睑,还是将攥在手心里的帕子递了过去,“擦擦吧。”
阿籽立刻欢快的接了下来,颊上的泪痕早已凝固,“姐姐可去,可愿陪了阿籽一道去?”
桃喜心中长长一吁,自己还能对她拒绝吗?
“你不说话,阿籽就当你应下了!”阿籽并没有用桃喜的帕子,而是将它随手搁在了桌上,见桃喜未动,她已独自踱到了屋门旁,回身道:“桃喜姐姐,那我先回了,明日我便来寻你,你好好歇息!”
桃喜终对着阿籽浅浅一笑,微微颔首,却没有朝她迈近一步。
已踱到拐角的阿籽,还是回头望了望那幽幽的长廊,抿唇一笑,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是吗?除了借桃喜接近邵云,她似乎已找不到其他的方子了。
阿籽走后,桃喜扶着壁沿,猛然看到挂在墙上邵云为她画的像,那股子天旋地转的干呕感又不停的犯上来。她惶恐的将画像揭了下来,狠狠揉皱,却终是不舍,又轻轻摊开,可那画上的自己早已变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