隶属顺天府的固安县,距京城仅有百里之遥。西邻琉璃河,东跨卢沟河,泉河密布,原是个物产丰饶、交通便达的地方。然而,此时的固安县城中一派肃杀,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往日车水马龙的景象更是一去不返。
大明朝兵部侍郎陆完站在卢沟河畔,望着河水,若有所思。身旁立着个颀长俊朗的男子,面色白净,也是一身武将打扮。
武将看着陆侍郎,默不作声。半晌后终于忍不住道:“师父……”
陆完捻须道:“绍勆,你可知我此刻在想些什么?”
沐绍勆道:“师父可是在感慨这城中的景象?”
陆完点点头:“不枉你跟随为师多年。这城中连个寻常百姓都瞧不见,想他往日虽不富庶,亦称得上平静安宁。如今凋敝至此,怎不令人唏嘘!”
“若是没有反贼乱匪,这里也不会变成这样。”沐绍勆也叹道,想起已亡故的师娘正是固安县人氏,不由为师父感到难过。转念又想:“如非乱世,我等武将焉有用武之地?这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陆完扫视沐绍勆一眼,眸中锐光一闪:“绍勆,你可是想随我平复霸州?”
“正是!恳请恩师带我一同前往,让绍勆一展抱负!”
陆完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道:“这次师父却不能答应你。”
沐绍勆急道:“师父已带我到固安,难道还要把弟子留在后方?”
陆完不慌不忙道:“莫急。你已跟随我多年,是时候自己历练历练了。”
沐绍勆眼中闪过喜色:“师父!”
“我已与伏羌伯议定,你即刻便可以动身往永清。全城将士,都需听你号令。”
听得不是出战霸州,沐绍勆有些郁闷。陆完道:“你莫要小看了永清。除却固安,顺天府辖的县城中最近的便是永清,反贼据守信安、霸州,若是再得了永清,便可将三角淀控制住,转逼直沽三卫。若是让他们顺流得了海港,甚或与倭寇勾结,便要酿成更大的祸事!你须得守好永清,才不负为师的一番心血。你可明白?”
沐绍勆肃然道:“弟子明白。弟子这就动身!”
陆完又叫住沐绍勆,将一样物事交给他,方道::“你可领神机营将士二百人前往永清,我已向谷监军说明。”
沐绍勆拱手道:“弟子去了!”似箭般往兵营跑去。
陆完也离开河岸,往城门方向走去。才走出百十步,便听得耳畔传来嬉笑之声,不由蹙起眉头,循声望去。
河对岸不知何时已支起了一排遮阴凉棚,桌上放着时令鲜果,当中一人侧卧于凉榻之上,侍女在旁扇风、捶腿,不知从哪请来的杂耍班子正在棚前的柳荫下表演。
陆完冷哼一声,不用细看也知道,那乘凉看杂耍之人正是监军谷大用。他摇摇头,将手背在身后,正要走时,听得谷大用那尖细的声音响起:“陆侍郎,连日奔波辛苦,可要过来一同放松放松?”
陆完不得不高声道:“多谢监军大人!陆某还有要事在身,请监军大人自便吧!”
谷大用知他脾性,嗤笑一声,挥手示意停了那杂耍,开始闭目养神。
陆完也不言语,疾步离开,心中叹道:“若是一清也在,这场民乱怎还会发生!又哪里轮得到这阉孽在此作威作福?唉!当真是大明之不幸。”
固安城外,沐绍勆正在神机营驻地中挑选随行的将士。王平将随行名册恭敬地呈上,以崇慕之色注视着这年少有为的小将军。
沐绍勆正翻看着名册,忽地想起什么,向王平道:“前日我在校场,见得一个与我年岁差不多的少年将士,浓眉鹰目,当是领操的,耍得一套好枪法!不知是册子上哪个兄弟?”
王平忙道:“想是右掖军监枪内臣蒋鲲。将军好眼力,蒋兄弟不单枪法好,也是个百步穿杨的能手呢。”他素来佩服蒋鲲,故此多夸了几句。
沐绍勆来了兴致:“好!那么头一个便算上他,——迟些你唤他来见我。再有步兵、骑兵各一乘,军医五人,督造……”
王平忙一一记下,顺便让手下的小兵去唤蒋鲲。
得到这个消息的蒋鲲却不怎么开心。
按理,沐小将军对他青眼有加,正是在军中青云直上的好机会。若是在别的场合,他自然乐于领命;可如今,刀剑相对的却是自己兄弟,即便不会碰到彦名、虎子,伤了其他义军兄弟,也总是心中不忍。
唉!此种局面,早前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真是万不得已之时,不伤及对方性命就是了。他有把握做得像全力出手一般,让官军瞧不出来。
蒋鲲收起满腹心事,迈步进帐。
大约是青鹞想起凌晨的同一时刻,凌晨的鼻子忽然发痒,眼睛不由自主眯起来。
“阿嚏!”凌晨擤擤鼻子,哎呀,可千万别着凉了,华姐姐还没好利索呢。
她看了看沙华,似乎没有被喷嚏吵醒的样子。凌晨轻手轻脚地替她掖好被子,出门去打算寻些野果回来吃。
沙华已经从梦中悠悠醒转来。
在此地养病,已有半月,累苦了凌晨前前后后服侍自己。主人却是个值得注意的角色,那样一个老人家,虽然身材矮小,却是丰颐广额,双目有神,言语间气定神闲。避居深山,定然不是普通人。只在病中迷糊醒来,瞧了他几眼,便已留心;可惜凌晨好似什么都未察觉,不去追问老人家的来历。
罢了,这一场病下来,多得他照顾。观其形容举止,绝非奸恶之徒。暂时无需担心凌晨安全,且养好自己身体再说吧。
正想着,却见孤竹老人端着个陶碗走了进来,道:“华丫头,醒了?”
沙华眉毛不由一跳,“华丫头”?
孤竹老人笑道:“果然精神多了。”
沙华忙坐起来,道:“还未谢过前辈救命之恩……”
孤竹老人摆摆手:“要谢,便谢晨丫头去吧,是你这妹妹没日没夜看顾你,才能好得这样快。老头儿做事从来随心所欲,既不是对你施恩,你也没有欠我的情。”
沙华倒是从未碰见这样的角色,内心更是好奇,口中只道:“前辈虽不欲人报答,沙华已铭记在心。”
“说起来,晨丫头昨日去挖了些野菌,我已瞧过,都是无毒的。用来熬了米粥,华丫头,你喝些吧。”孤竹老人说着,将陶碗放下。
沙华尝了几口,果然清淡鲜美,胃口大好,一口气喝个精光。孤竹老人背着手,笑吟吟瞧她喝完,道:“好得差不多了。再过两日,你便可以开始练功了。这么久不见月光,想来你也憋得慌了……”
沙华手一抖,陶碗跌在床榻上,好险没有摔破。她极力压制住内心的起伏,道:“前辈如何得知?”
孤竹老人道:“华丫头,莫要慌张。我不过恰好识得你的脉象,正是练那一门功夫所致。你且安心休养,或许老头儿还能帮上你的忙……”拿起碗来便出了房门。
沙华再也坐不住,下床走到屋外,望着在院中劈柴的孤竹老人,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