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倦鸟返巢,行人陆续归家。
人们放下纠缠自己一天的疲倦,随着关闭的灯光隐藏在黑暗里。
寂寞从林立的孤独的楼层的缝隙里伴随星光筛下来,弥漫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昏暗的街灯散发出微弱的冷清的光芒,拼命地努力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街灯下有着不听父母的话的小孩调皮地吹着与这片寂静的夜空并不协调的哨音。
“嘘——嘘!”
清脆的哨音短促而有力。
哨音传进我的耳中,扰乱了我的清梦。
我从黑暗里醒来。
熟悉的哨声使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接着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和裤子。
我努力睁开朦胧的双眼,在枕头旁边床板的角落里摸索着,企图找到我的军帽与腰带。
在我摸到一大把灰尘的时候,我终于清醒。
紧急集合早已成为了我生命里的过去——尽管那让人恐惧的哨音依然熟悉。
我打开窗,感受着夜风吹过脸庞的清冷。看着昏暗的街灯,我的目光却近乎于呆滞的再也收不回来。
是的。我打开窗户。同时,也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
当我坐在窗前,打开昔日尘封已久的记忆的时候,梦魇仿佛潮水般涌来。我的内心依然如往日一样忐忑不安,我茫然得无法弄清自己身在何方,更不知道我的灵魂将归于何处。
我总以为自己早已逃出那段噩梦般的羁绊,却不知埋藏已久的枷锁将我越锁越紧,灵魂深处的痛苦与悲凉早已深深篆刻。
我试图挣扎,但徒劳无功。
风蚀过的尘埃带着岁月的痕迹,在我眼前飘飘洒洒,终将落定。我不想回忆,却忍不住回忆……
我穿着军装,崭新的军装。火红的帽徽与圣洁的领花在夕阳下依然闪闪发光。不高却结实的身躯像标枪笔直,鹰隼般的目光毫无保留地盯着前方。
我的面前是四十个像蚯蚓一样扭曲着身体的学生——大学生。他们的目光就如同我刚到部队的时候一样,热烈,期待,向往……甚至,还有对我的若有若无的挑衅。
我如刀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他们充满自信——有些过分的自信。我不得不承认,他们都是学业有成的佼佼者,他们有着自信甚至骄傲的实力。
面对他们,我的内心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尽管我们有着一个光荣的称谓——中国人民解放军,但我不得不承认,在如今的岁月里,我们这个由高中毕业甚至高中未毕业的人所组成的群体,绝不会是所谓的“最可爱的人”。
是的,我自卑。
我宁可挺起胸膛被连长狠狠的揍上两拳,我宁可拎起拳头和斯瓦星格对锤一阵,我宁可穿越时空同侵略者们杀生成仁。也不愿意如此无力如此疲倦如此纠结如此颓丧的站在他们这一群在文化程度上完全能成为我老师的人面前。
不能胆怯,不能心虚,不能后退,不能认输。
我不停地这样安慰自己。
无力却努力的安慰就像大海里风口浪尖上一闪即逝的扁舟,高高荡起,狠狠摔下,接着被浪涛淹没。
有人说:“思想控制行为”。——这或许是一个千古不变的真理。
然而此时,它似乎成为一个悖论。多年的训练使我的行为令我自己都有些惊诧莫名。
我努力的紧绷着脸上的肌肉,用标准的齐步严肃地从他们身前走过,利刃一样的眼神与他们的目光一一对视。
我用一种我自觉得威严的声音说道:“从今天起的一个月里,我将是你们的教官。而你们,都是我的兵。”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使话语不至于因为心中的胆怯而虚弱:“我不会再喊你们同学,我只会称呼你们同志。我希望你们深深记住自己在接下来所担任的角色。你们不再是学生,而是一个士兵。”
“士兵就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我很清楚,同时也可以理解。你们都是大学里的精英,有着过分的自尊和自信,但是请你们明白,在这里,你们只是一个兵!”
我努力的撕扯着嗓音,我拼命的大吼。
“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凤你得给我栖着!”
这是我在《狼牙》里看到的话。我不知道我面前的龙凤们是否听懂,但我相信他们已经听懂——尽管他们都莫名其妙的望着我。
四十双眼睛里闪烁着挑衅的不屑一顾的光芒。
那一双双漠视一切的目光似乎蕴藏着无尽的嘲笑与讽刺,将我努力织就的伪装撕扯得粉身碎骨。
是的。他们是龙,他们是凤。
而我,在他们眼里顶多只是一个挺起胸膛努力咆哮幻想着降龙擒凤的猫罢了。
我努力寻找着内心里的心虚,胆怯与自卑。或许,我只能心虚,胆怯与自卑。
但我猛然发现,它们随着我的嘶吼咆哮近乎于荡然无存。
我诧异我茫然我惊奇我疑惑。
我的目光再一次从他们的身上扫过。
我企图从他们的目光中找到我的心虚,胆怯与自卑。
我再次诧异再次茫然再次惊奇再次疑惑。
很久以后,我偶然从书上看到了四句话。直到那时,一切的诧异茫然惊奇疑惑终于拨云见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原来,一切的束缚都是自己拼命构造的束缚,一切的黑暗都是自己努力幻想的黑暗。
哦,我们接着说军训。
我不再心虚,胆怯与自卑。
我又一次将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
这一次,我开始微笑。
我带着微笑用一种近似于好友谈心的语气下着口令:“全体都有,向右——转。”
这次轮到他们诧异茫然惊奇疑惑。他们不明所以,浑然不知我为何突然微笑,突然温柔得真的就像一只猫一样。
他们懒散着三三两两地转动着身体。他们或许以为我已经入丧家之犬一样败下阵来,而他们可以度过一个舒服而写意的军训。
他们花了一分钟才陆陆续续的完成了这个本应该在两秒钟之内完成的整齐划一的动作——他们想用他们的行动彻底打击我。
我依然微笑:“现在看看你们的前方。”
那边有我的战友。
他们大声吼着,对学生骂着脏话——不堪入耳的脏话。
学生怒目相向,但却站的笔直。当然,是相对于我这边四十条龙凤而言。
那边有同学大吼:“你凭什么骂人!”接着有人握着拳头,像愤怒的幼兽。
是的,幼兽。
尽管他愤怒,他疯狂,但在我和我的战友眼里,那只是一头愤怒到发狂的幼兽。
他冲向我的战友,拳头扑面而去。
结果不言而喻。我的战友躲开,还手。他倒下,鼻血淋漓。
于是,四十条龙凤更加诧异更加茫然更加惊奇更加疑惑。
因为,这并不好看。因为,这对身为同窗的他们不仅仅只是一种侮辱。
于是,他们扭头看我。不再有挑衅,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愤怒。
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效果。
龙们,凤们,我的反击就要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无视他们的目光——我甚至没有正视他们。
我带着笑意的声音不紧不慢:“怎么?觉得惊讶?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觉得非常愤怒?”
于是,龙凤们更加愤怒。
事后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刚才看见了他们同窗的后果,也许就会有某条龙的拳头向我的脸上飞来。
“你们是大学生,是学业有成的佼佼者。”
我尽量使我的声音变得伤感:“我没上过大学,所以我向往大学。”
我记不起这是第几次将目光从他们脸上划过了。
“在没有遇见你们之前,我尊重大学生。所以,我不骂脏话,我不动手打人。因为,你们是大学生,是学业有成的佼佼者,我尊重你们。”
“你们一定在庆幸,你们用你们挑衅,你们的不屑抨击碎了我的伪装。”我的声音开始变大。
“恭喜你们,你们成功了!你们非常成功的撕碎了我努力织就的伪装——善意的伪装!”
“从此刻起,我不会再尊重你们。因为你们是大学生,因为你们让我的向往变成了失望,因为你们根本不值得我去尊重!”
我不再说话,我只用那能杀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荡。
他们似乎很震惊。
他们依然向右转着,但都扭头看着我。
不再有挑衅,不再有愤怒,不再有不屑。
他们的眼神里填满其他的感情。
对不起,请原谅,在这里我不想去阅读他们的眼神。因为后面发生的事情,让我重新认识他们,他们真的是一群很可爱的人。
然而最重要的,他们是她的同学。
“对不起,我冲你们发火了。”我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将它变的平和。
后来,有一次她告诉我,我是一个很有表演天赋的人。当时的他们,都被我的情绪所感染,就连脖子扭酸了都没感觉。
“你们是来军训的,我不想发火。”
“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而已。我不想与任何人为敌。”有时候,我自己都很震惊,我竟然能将语气控制得如此抑扬顿挫。“我更不想与我曾经向往的,尊敬的大学生为敌。”
“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你们觉得呢?”他们不说话。他们只是扭着脖子依然用那种我不想在这里去阅读的眼神看着我。
于是,我又继续唱着独角戏。
“我们作个约定吧。”他们的眼神中渐渐有了疑问。
“从今天起,到军训结束。我对你们绝不打骂和体罚。条件是你们服从我的命令和管理。”
“当然,这仅限于训练的过程中。训练之外,你们是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战友。”
他们眼神之中逐渐有了丝丝笑意。
我想,如果此时能够和他们一起大笑一场,那将会更加完美了。
可但是。
但可是!
几年的军旅生涯给了我太多的严肃与认真。我实在不善于在一个沉默的世界里调动出大家的欢笑。
我只能努力地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你们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的眼神告诉我,他们已经妥协。但是他们依然沉默。或许,刚才我战友的行为让他们愿意妥协,却不敢相信我所说的话。
我发誓!我真的想放下包袱,放下羁绊,放下严肃,放下一起切,和他们一起尽情放纵的大笑一场!
或许,只需要一句话,我们就能在笑声里成为朋友。
但是,我无法做到。我拼命地绞尽脑汁却仍然一片空白。
我看着他们。他们扭头看着我。
这幅彼此沉默的画面很可笑。
那发笑的人可以是我的战友,可以是他们的同学,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绝不会是我们。
我们之间的氛围依然和谐且尴尬。
“报告教官。”
就在我们每个人都尴尬得想立刻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像天籁一样响起。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过往的神灵。
她拯救了我,也拯救了我们。
她就是我的天使,她就是我的上帝,她就是我的救世主。
后来,她还是我生命里的一切。
再次请朋友们原谅。
原谅我不能描述她的模样。
我无法鼓起勇气去回忆她天使般的容颜,阳光样的笑容。那是我心中不可触摸的伤痛,一旦触碰,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或许,我会发怒;或许,我会疯狂;也或许,我会长眠。
真的,原谅我。
如果你们真的需要有一个完美的形象的话,请想想你心中最爱的她吧。每一个你最爱的人,才是你心里最可爱的人。
我们继续说故事。
她眼中带着笑意,学我一样努力紧绷着脸。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知无不言。”暗中松了口气的我故作轻松。
“教官,我很严肃的请问你。”我看出来了,她是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你为什么这么矮?”
囧!
于是,我无语。
现在想来,那叫作哑口无言。
是的,我承认,我真的很矮。
她是她的同学里最矮的。一米七一。
而我,比她还要矮三公分。
噗!她终于忍俊不禁,笑容向茉莉花一样绽放。
茉莉花实在是一个很蹩脚的比喻,但是我不得不如此形容。
因为,她喜欢茉莉花。
她笑了。
我无法再严肃,我发自内心的笑:“你这是报复,**裸的报复。”
于是,她笑得更加起劲。
四十条龙凤揉着扭酸的脖子,跟着我们一起笑。
多年后,每当我想起那一场欢笑,那一个逗得我们欢笑的天使的时候,就算我含着眼泪,也依然会发自内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