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阐敏锐捕捉到游溪这句话里的亲向两字。
他突然记起游溪的父亲是为救今上而死这件事。
当年今上给了游家不少补偿,钱权几乎能补的都补了,就是面前这小娘子也曾得了个乡主的封号和食邑供奉。
赵阐暗道一声麻烦,咬着后槽牙翻身下马,威胁道,“小娘子,本官现在还有些许耐心,但倘若你待会儿拿不出东西来,本官定要你尝够入骨之痛。”
大冬天出来办差,赵阐是真的要耐心告罄了,若非面前这故弄玄虚的小姑娘明明害怕,却面容平静,有礼有节,让他心里忌惮,他早捆了她丢进大牢。
“小女子不敢欺瞒尊驾,可否请尊驾先放了他们三人。”
三人分别是秋葵,玉麦,乐山,他们三个自京兆府差吏来了后,就被他们以刀抵肩,缚住手脚,搜罗衣兜。
既是抄家,秋葵玉麦乐山这样的游氏家仆也是逃不掉的,若非游溪身有圣物,她也早成了其中一员,被困住手脚,让几个男人肆无忌惮的搜罗衣兜,毫无尊严可言。
赵阐挥手,让自己的兄弟们把三人松开。
秋葵想说话,游溪对她摇头,她立刻连呜咽声都没有了,只沉默的看着游溪从她们熬糖的屋子进到隔壁卧房。
游溪的阿母,游大夫人身子一直不大爽利,多年来都在卧床休养,听到屋外异常的动静,她正要下榻去探看,就见游溪进得屋来,她立刻笑脸相迎,但在见到紧跟着游溪进来的赵阐后,她面上笑意渐渐消失,眸中还染上担忧。
若是平时,赵阐也不会随便进几个妇孺的卧房,但今天他是来抄家的,便没那么多忌讳,也跟了进来。
“溪儿,这是?”
“阿母,他是京兆尹的上差,游家犯了罪,被抄家了,他奉命来抓捕我们。”
游大夫人面色倏地变白,抄家
溪儿说的事,居然成真了?可是溪儿还没得立女户,从游家分出来啊,她的溪儿又要被游家祸害了吗?
游大夫人疾步走到游溪身边,下意识把游溪拉到身后,然后对赵阐悲戚哀求,“上差,我们孤儿寡母早被游家放逐多年,游家所行之事我们半点不知,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不,放了我女儿一个就行,民妇跪求上差了。”游大夫人说着就屈下膝盖。
赵阐看着游大夫人,暗想,这才是听到被抄家的正常反应嘛,游家那小娘子就是个怪人。
“阿母,您起来,他是在办差,法不容情。”游溪扶住游大夫人,坦白道。
游大夫人双目含泪,“溪儿,游家踩着你爹的尸骨换来荣华富贵,你半点没享受到就罢了,凭什么犯了罪,你还要受到牵连?阿母早该听你的,立了女户,去那江南烟雨地自己过自己的啊,阿母醒悟的太晚了,凭白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游溪十岁的时候就和游大夫人说分家单过,当时游大夫人没有决断,就只好拖着,后来又发生了些事,令游大夫人终于想通,允了游溪。
可惜,多年辛劳,眼看已经曙光在望,不想突起厚重乌云,竟将曙光全都遮蔽了,造成现在的绝境,游大夫人悔的恨不能将当年拒绝十岁游溪的自己打死。
游溪把游大夫人扶到炕上坐下,声音尽量温和,“阿母,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我有事要做,就不与您多说了。”
游溪爬上炕,从床头柜中把一个带锁的匣子取出来,走到离赵阐三步远的地方,才打开锁拿出匣子里的东西。
赵阐原以为所谓圣物可能就是些珍奇古玩,届时抄送京兆府即可,不想游溪拿出的竟是一方明黄绢帛。
众所周知,明黄绢帛只有天子写圣旨时可用,这游小娘子竟然有一道圣旨,他真是要跪了。
赵阐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绝对是他抄家生涯以来的第一次滑铁卢。
“尊驾,这就是圣物。今上当年许小女,一次面见今上的机会,请尊驾勿扰了家母和祖坟上的诸人,暂带小女回城吧,待今上见过小女,尊驾就可无后顾之忧的抓捕小女与母亲了。”
赵阐这时才细细打量起游溪,远山眉,秋水瞳,玲珑鼻,殷桃口,他暗叹这游小娘子是个姿容不错的。
赵阐又又想起,他家少尹说游家本有意送她入宫,宫内原也都打点好一切,只差人进宫去,不想游家先出了事。
好嘛,现如今,这小娘子手拿圣旨,旁人轻易动不得她,一旦她进了宫,仗着当年她亲爹对天子的救命之恩,她哪怕被封个才人,游家也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避过此祸了。
到时候他们这些抄游家的还能得了好吗?
赵阐窝火的厉害,游溪却只静静的立在那处等赵阐答复,她的神情很淡然,好像她并非此厢要被缉拿入狱之人,只一个看客而已。
其实只有她一人晓得,她抓握着圣旨的手,分外用力。
赵阐内心天人交战时,室内只有游大夫人的闷哼哭声,游溪面无表情也面无血色,若非她的双手,一只握着游大夫人一只不停拍着游大夫人的背,都会以为她是个木人。
半晌,赵阐咬着牙,走到门外吩咐,“留下十人,其他人跟我回”
“尊驾且慢,请容小女重梳鬟鬓,更换新装。”
真他娘的憋气啊!
赵阐咬着牙,又等了游溪一刻钟。
一刻钟后。
“游小娘子,我们只有马,你身上背着的东西磕不得碰不得,你准备怎么办?”赵阐是故意为难。
大冬天的还要出来办差就算了,现在还遇到这么件糟心事,他心情十分差。
游溪环视四周,最后指着十匹被拴起来的马说,“请尊驾将那边的马借一匹与小女。”
赵阐不耐烦的摆手,他就不信这个走路都迈不开腿的小丫头会骑马,到时候还不是要求他。
一息后,赵阐目瞪口呆的看着已经利落翻身上马的年轻女娘。
他娘的,真会骑啊。
赵阐更憋屈了。
“进城。”赵阐一声令下,除了那十个留下来的人,其他人都依序往城里去。
进城后,马速渐渐慢下,但依旧有条不紊的往京兆府去。
眼见就要到京兆府,赵阐到游溪身边,“游娘子,前头就是京兆府了,待本官把你的事禀告给我家许少尹,我家许少尹会安排你见今上,现在下马走几步吧。”
游溪看了赵阐一眼,“敢问尊驾,您所说的许少尹尊名可是许译?”
赵阐不意外他家许少尹的名字连游溪这种常年不在京都的女娘都知道,毕竟他家许少尹可是世无其二的翩翩公子,只是这时候游溪提起许译,他不由多想,但半晌他也想不出奇怪之处,就点了点头,“正是。”
“那对不住尊驾了,让他直接去宫门口见我吧。”游溪话音未落,胯下骏马就在她的操控下飞驰起来。
赵阐再次目瞪口呆,他看得出游溪是个精于骑术的,故而路上他有意把游溪留在马队中部,防的就是这出,没想到这都进城了,都已经到自家地盘了,居然还出了岔子。
他们家许少尹的名字触发了游家娘子的什么,竟连门都不登一下,就跑了?
赵阐道了一声晦气,然后命人去追游溪,自个儿则下马去找许译。
皇宫位于帝都最中间的位置,京兆府作为统领京都附近六十一个县域的衙门之一,其地理位置也不偏,从这里到皇宫,骑马只需一刻钟。
游溪到皇宫门口的时候,一直在下的雪,隐隐有加大的趋势。
她于宫门口十丈远的距离弃了马,举着明黄绢帛往肃穆庄严的宫廷步行而去,一步一步走时,她也用尽力气喊,“游氏女奉旨觐见天子驾。”
北风卷地,雪花簌飘,年轻的女娘虽身形单薄,身姿却很是坚韧,她逆着风一步一步走的很稳当,游氏女奉旨觐见天子驾这几个字也被她喊的中气十足。
宫门口的守卫见有侵入者,都将长矛对向游溪,做出攻击状,但听到游溪所言,皆面面相觑。
哪儿来的游氏女?竟还有圣旨?
“去去去,这不是小女子可以玩闹的地方。”守卫头领不相信游溪会有圣旨,不屑的摆手,想挥退游溪。
游溪不顾驱赶,仍坚定的站在原地,字句清晰问,“尊驾奉天子驾多年,难道认不出这是否是圣旨吗?”
守卫宫廷的守卫们一堆时看着不起眼,可他们历来是各大家族家遴选出来的优秀子弟,各个都是颇有见识的公子。
就说这守卫头领虽才二十来岁的样子,但已经护卫过天子驾数次,自然亲眼见过圣旨是何模样。
写圣旨的材料,除了规定颜色为明黄外,还有制造时,要用全蚕丝织布,上绣祥云图案,轴端按官员品阶和宣告的事项性质挂玉,犀或金和角。
游溪手中圣旨挂的是犀,这历来是宣召官员见驾时用的圣旨。
守卫头领又看了游溪一眼,他其实不怀疑圣旨有假,毕竟除了疯子,没人敢在宫门前拿假圣旨胡闹,游溪镇定自若,一看就是个正常女子,只是他不解区区一介女娘怎么会有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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