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寒冷,朱希彩大部分时候穿着官袍,并在外面披一件貂裘,好看又威严。今日听闻敌袭,他才匆匆忙忙换回了那沉重而冰冷的盔甲。
赶到南城城头时,他恰见到赵崇义一匕首捅在高尚的胸膛上。
“拿下叛贼!”
“谁敢妄动?!”
赵崇义再次捅出匕首,同时转身冲着城头上的叛军士卒们大喝着。
与此同时,密集的脚步声响起,百余名团练子弟已登上石阶,执刀护在赵崇义身前。这些都是在偃师招募的新兵,却在事先已被赵崇义策反了。
朱希彩麾下士卒纷纷举刀,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住手!”
“朱县令说过,若局势有变,算你一份,此言可还奏效?”赵崇义昂首挺立,毫无惧色地问道。
高尚的尸体此时才缓缓倒了下来,砸在赵崇义的脚边,溅起积雪。
只要一声令下,朱希彩很轻易便可杀了赵崇义为高尚报仇,可他在偃师当县令的两个月内,有很多感触是高尚至死都不知道的。
首先,偃师很富,这种富并不体现在粮仓里还有多少存粮,而是体现在所有归附的官吏、差役、丁壮们的生活细节上。他们对食物挑剔,注重洁净,不饮生水,谈吐间时常流露出一种别处少见的优越感来,凡是留在县域内的大户,家家粮食多、铁器多,部曲也多,敢于结寨自保。
据说偃师县之前商贾兴旺,居民十分富足,喜欢把钱存在钱庄里,利钱往往够他们每餐都添一份肉食,故而许多人都逃了,不必带金银细软,凭着飞钱到朝廷治下任何地方都能兑换。这便罢了,朱希彩偶然间还偷听到吏员们私下里的谈论,说眼下到了还在朝廷治下的地方,只要不是被叛军包围,哪怕东平、南阳郡这些地方,还能够在丰汇行兑到钱,且利钱不变。
另外,朱希彩还感受到他的家眷正在被薛白深深地影响着,妻妾们每日打骨牌、看戏曲,儿子们顿顿不离炒菜,女儿们闺中都藏着几本薛词,后院中不时能听到她们唱上一句“晓来谁染霜林醉”这样的词句。
薛白任偃师尉的时日虽短,带来的改变却是巨大的,常常让朱希彩感觉自己处在薛白的身影之下,他此时下令杀赵崇义简单,击退薛白却殊无信心。
城门处的喊杀已经停下,城门被打开,吊桥发出“嘭”的响声搭在了护城河上,唐军先锋驱马入内。
“大唐卢龙军裨将朱希彩,恭迎薛太守光复偃师!”
朱希彩眼见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了,高喊了一句,丢掉手中的刀,快步踩着石阶奔下城头。
他没去看倒在地上的高尚,因心中满怀着对薛白的惶恐。
高尚这些年顶着一张烧焦的脸到处晃,对凡与薛白有关之事就格外在意,像是恨不得教旁人都知道薛白很可怕,现在如愿了。
~~
时隔多年,薛白再次回到了偃师县。
洛水结了冰,与他离开时一样。城门处却不见了那繁华热闹的场面,只有一列列冰冷的盔甲在雪中闪着寒光。
“赵六。”薛白驻马,向石阶处看去,“好久不见了。”
“县尉。”
赵崇义目光落处,先见到的是一张略有些陌生的脸,满是血污与霜雪,以及许久未刮的胡子,遮掩了他印象中的英俊,很快他便看到了薛白的笑容,带着由衷的、因故人相见而泛起的喜意。
除了薛县尉,少有哪个贵人会因为见到他这样的杂役而由衷欣喜。
于是,赵崇义忘了纳头便拜,站在那挠了了挠头。
“县尉,我没看好县署的门。”
“可你为我打开了城门。”薛白翻身下马,拍了拍赵崇义的肩,道:“与我说说首阳山的情形。”
“是,得知安禄山叛乱,颜县丞立即亲自去洛阳报信,县令为了逃命也跟着颜县丞去了。当时贼陷河北太快,郭录事遂安排百姓逃难,把粮草物资移到了首阳山。殷县尉原是要守城的,但得了颜县丞的信,便往洛阳支援了,临行前让我留在偃师,以待来日。”
他说的颜县丞乃是颜春卿,是颜真卿、颜杲卿的族兄,当年薛白离开偃师时,举荐颜春卿为县丞。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赵崇义把他所知的大概都说了,至于其它,还是得等薛白见到了殷亮、郭涣等人方知。
城中还有零星的战斗,那是不听朱希彩命令擅自逃跑的叛军士卒遇到了唐军的格杀。朱希彩站在赵崇义身后十步的位置,惊讶于薛白的年轻、温和,与他预想中凶神恶煞的模样并不相符,待二人说过话,他才上前相见。
“见过薛太守,末将愿随太守”
才行礼到一半,朱希彩忽想起一个问题——大唐朝廷正在通缉薛白之事都已经传到洛阳了,这种时候,他向薛白表态归附大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原本还想着请薛白替他讨些恩赏,此时登时有些后悔。
随着他话语一顿,薛白已明白了他的顾虑,两人目光对视,他不由一笑,问道:“随我做什么?”
“匡扶社稷。”朱希彩用了一个很宽泛的词。
“你打算如何匡扶社稷?追随安禄山烧杀抢掠吗?!”
“不敢,罪将正是不忍百姓遭难,才花钱买了才谋了这偃师令一职,不,是无奈授了伪朝偃师令一职。”
“你很会说话。”
“罪将是边境粗俗之人,不会说话。”
薛白看了一眼朱希彩身后那些兵将,还算是矫健,他遂沉吟着,道:“我从嵩山过来,花了些时日,想必我被问罪一事已传过来了?”
“是。”朱希彩试探道:“太守既然知晓,还甘冒锋矢,真是忠心耿耿。可难道不考虑個人安危吗?”
在这唐军初入城之时,这样的问题看似不合时宜,却干系着他之后的选择。薛白虽顺利入城,可若不能降服了他,城中的叛军依旧能造成不小的麻烦。
两人走了几步,一边说,一边走上了城头,薛白问道:“你与独孤问俗、李史鱼关系如何?”
朱希彩原本在卢龙军中只是一员裨将,远不如这二人与安禄山关系更近。闻言才意识到,连独孤问俗、李史鱼都在薛白的劝说下归附,必然是有原因的。
“我很崇敬两位先生。”
薛白又道:“那你怎么看待我被问罪一事?”
朱希彩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笃定,以及不把长安天子当一回事的轻描淡写,猛然反应过来,心道,莫非这也是一个反贼?那真是从一个贼窝,跳到另一个贼窝了。
“我是军伍粗人,见识浅薄,太守莫怪。”
先是这般垫了一句,朱希烈带着继续试探的心思,表明了自己的一些态度。
“以前都说天子圣明,要我们这些兵将跟着安禄山造反心里也打鼓。可后来,我们都听说,圣人抢了自己的儿媳,把国事都交给杨国忠,这奸相欺我们也是欺得狠了,我们便一咬牙造了反,不曾想一个月就攻陷东都。我可算看明白了,坐在长安龙椅上的就是个昏君。”
说到这里,他转头瞥了一眼,见这等言论并没有引起薛白愤慨,于是大胆起来。
他捧起一团积雪,压实成一个雪球,手伸出了城墙,道:“圣人的威望在我心里就像这样。”
大手张开,雪球从高高的城头上落下,砸得稀碎。
薛白默默看着这一幕,忽然想到了自己初至大唐,也是在一个冬月的大雪天里。当时李隆基最忌讳的就是“指斥乘舆”,为此屡兴冤狱。现在好了,全天下都在指斥乘舆,而李隆基已无能为力。
朱希彩曾听高尚说过天下形势,知道当圣人威望降到最低点之时,要想挽回,只有三个办法。一则迅速平定叛乱,但很可惜,暂时还未做到;二则下诏罪己,可这其实是在降低威望安抚人心,可人心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能安抚回来的,只怕还要适得其反;三则,把变乱的原由降罪于其他人。
他顺着这些思路侃侃而谈,末了,道:“圣人降罪于薛太守,无非是为了让你担当变乱之责。天下乱成这样,并不是因他昏庸,而是因为你逼反了安禄山。”
高尚虽死,朱希彩却觉得自己就快要用高尚说过的话反过来劝降薛白了,他差点没忍住痛声疾呼一句“薛太守何必再为昏君奔走?不如降了东平郡王!”
“圣人昏庸,连伱一个叛将都看得明白。”薛白问道:“你当朝中衮衮诸公看不明白吗?”
“太守之意是?”
“我不会被问罪,也绝不会让人乱了大唐社稷”
薛白已能颇为熟稔地给人画饼,他一边说着话蛊惑朱希彩,一边思考着一些别的事情。
今日听到了这些叛将的心声,让他愈发体会到,安史之乱给大唐带来的影响只怕不止是在于叛乱本身造成的破坏,更深远之处在于引发了藩镇割据。
而大唐藩镇割据的土壤是早便埋下的,根由还是土地兼并对租庸调、均田、府兵制的巨大破坏。朝廷拿不出土地来养府兵,自然便改为募兵,不必均田,却能得到战力与战斗意志更高的兵源,故而开元年间唐军十分强盛,横扫四夷,开疆扩土。
而随着兵员招募、物资调配运输愈发繁冗,只好授予节度使一部分的任免以及财政权力,遂有了各大军镇。同时,随着世家大族对科举的垄断,大量的寒门庶族人才涌入节度使幕府任事,军镇实力不断膨胀。
过去,朝堂上还有出将入相的习俗,世家大族子弟也热衷于到边塞立功,军中有大量望族将领,这些世族的根本利益还是在朝中,所以裴宽任范阳节度使时李隆基想招就能将他招回来,王忠嗣也不曾想过举兵造反。后来,随着朝中鄙视边将的风气渐生,加上李林甫为了揽权而做出的一系列嫉贤妒能的举动,节度使多出身于边地胡人,军镇自成体系,与朝廷愈发疏离。
河北本就是问题丛生,一场叛乱更是打碎了长安天子在边镇将领心中的权威,朝廷往后若是处置不好,不能以强大的武力、魄力震慑住这些骁兵悍将,加解决制度上的根本矛盾以及世家大族与寒门庶族之间的利益冲突自然会使那些藩镇将领们喊出“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的话语
~~
“围在首阳山下的是谁的兵马?”
“一部分是我麾下将士。”朱希彩答道,“还有一部分是高尚留下的人。”
“去召回你的兵力,不愿归降者,格杀勿论。”
“喏。”
朱希彩应下,留心观察了薛白带来的兵力,并不多,三千人左右,虽然人人有马,但都只披着轻甲,可也未带粮草。
哪怕他愿意归降,算上他的兵力以及偃师的团练,再招募士卒,扩充兵力到六千人,偃师县的几个粮仓却都是空的,所有的粮食都被运入洛阳了,只怕供应不了这么多人坚守太久。
叛军虽然被围,可十余万精锐都在洛阳、陕郡。而荥阳、开封、陈留等地亦有大军,到时两面夹攻过来,倒不知薛白想如何应对。
当然,薛白既敢来,想必还有援军。官兵在河南、淮南的兵马也许很快要大举进攻陈留,偃师若出兵从后方偷袭叛军,局势依旧是有利于官兵的。
带着这些分析,朱希彩还是依令向北,很快杀了数十名高尚的手下,命令剩下的士卒投降,解了首阳山之围。这算是他投降薛白立下的投名状。
薛白率着一队骑士跟在后面,身后还有人举着一杆大旗。
他抬着千里镜向山顶上看了一会,待见到有旗帜飘摇,招过朱希彩,道:“随我登山。”
朱希彩原本并不愿意,担心薛白杀了他,收编他的人马,可薛白的语气不容拒绝,看着也不像是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遂只带了少量亲兵,跟着上了山道。
沿着逶迤的山道往上爬,穿过一道巨石峡谷,前方豁然开朗。
这还是朱希彩第一次登上首阳山,他原以为陆浑山庄只是一个小寨子,如同山贼土匪的据点。可渐渐地,他发现其中占地广袤,远比他想像中大得多,分明是一座山城。
城墙与山壁相连,上方筑着一个高台隐在参天大树当中,有人在其中瞭望,早早便望到了薛白。
“郎君来了!”
随着这声喊,顿时间山门大开,有人迅速迎了出来。
“少府。”
“殷先生。”薛白脸上再次泛起了与故人相见的笑容,道:“许久未见了。”
殷亮脚步有些跛,却还是快步赶上前,他苍老并憔悴了许多,眼角有了深深的鱼尾纹。
“少府早便称安禄山欲反,不料局势还是到了如此地步啊。”
“河北局面已经逆转了,不必过于忧虑。”薛白搀着殷亮的小臂,走进那高耸的山门,道:“开封、荥阳、洛阳都陷了,难得殷先生还据着一座小山坚守至今。”
“少府料事在前,我却不能助王师守住洛阳,惭愧啊。”
殷亮有许多话想说,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当时贼势汹涌,开封、荥阳陷得太快,打乱了一切计划,与太原的消息也断了。我等本打算与高仙芝联络,共同抵御,可叛军未至,洛阳守军就出现了哗变,有士卒称高仙芝克扣朝廷赐物。我见偃师守不住,便退守首阳山,期伏击安禄山,等叛军兵临洛阳城下与守军大战之时,奇兵击叛军腹背。料想以火器之利,出其不意,或有胜机。却未料到,洛阳失守得那般快。”
“据说含嘉仓没有储粮,可是真的?”
殷亮点了点头,忧心忡忡道:“此事是颜县丞来信提及,信上并未细说,他到了洛阳之后便再未回来,许是与高仙芝一起撤入潼关了,可我听闻圣人下旨斩杀了高仙芝,此后便再无他的消息。”
薛白问道:“李遐周为何成了安禄山的国师?”
“李道长当时是与颜县丞一道去往洛阳的,还带了两车火药,意在助高仙芝布置防事。可当时洛阳守军几乎是一触即溃,高仙芝败逃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之后呢?李遐周可有联络过你?”
“没有。”殷亮道,“我担心的是,那两车火药若是被他献于安禄山,用于攻打潼关,局势便坏了。”
“樊牢呢?”
“亦与颜县丞同去了,带了三百余人,想必是陷在了洛阳的兵乱里,或是到了潼关。”
殷亮是一个很合格的幕僚、官员,但却并不是一个统帅,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战阵经验。面对袭卷而来的大叛乱,洛阳迅速失陷,颜春卿、樊牢、李遐周等人都不在,唯他苦苦支撑,领着军民守到了现在,已可谓是尽力了。
说着话,前来迎接薛白的人已经涌了过来。
郭涣已老了许多,白发苍苍,拄着拐杖,唯独脸上那见人三分笑的气质未变,站在了薛白身前几步,佝着背,抬着头,等着薛白与殷亮聊天的间隙留意到他。
“郭录事,许久未见了。”
郭涣笑了起来,竟是短短几年内牙齿都掉得差不多了,道:“小老儿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少府,托得少府料事如神,小老儿才得以保全了这一大家子。”
他老了许多,也啰嗦了许多。
薛白上前,道:“这么多军民聚在陆浑山庄,人心能够不乱,定然是少不了郭老的功劳。”
“小老儿把粮草的册子交到少府手里,死都安心了。”
其实以前薛白当偃师尉时,郭涣对他未必有这么忠心,反而是这几年,他在长安官越做越大,成了郭涣在朝中最大的靠山,郭涣愈发以薛白门下自居。
“粮草一会再看,相信郭老的本事。”
说着,薛白目光落在前方空地上的一排排私兵。
这些人是老凉、姜亥在时训练出来的,多是从流民中挑选出来,虽未打过太多战仗,但胜在忠心、听指挥,这些年养的亦是颇为强壮,更让人眼前一亮的是他们的甲胄、兵器,装备精良,隔得虽远,竟也能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威武之气。
但还差了些杀气,须交给王难得磨砺一番。
站在薛白身后的朱希彩却已经大为惊讶了,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那些私兵身上移开,便发现山谷中竟还有河流与草地,养着数十匹战马。
虽然才刚刚进入陆浑山庄,他却已能从这冰山一角中看出薛白暗底里的实力,哪怕称不上兵强马壮,却也可见其人是蓄谋已久了。
这里便相当于是薛白的雄武城。
~~
一队叛军骑兵奔到了偃师城外,看着紧闭的城门,有些疑惑起来。
“我等奉圣人之命前来传旨,召高尚回朝觐见!”
马匹不耐烦地打着响鼻,骑士在雪地里策马兜着圈,等了一会不见开城门,遂又喊道:“圣人置酒,邀高尚前往赴宴。”
“那是什么?”
叛军骑兵眯着眼抬头看去,此时才发现城门上挂着一颗头颅。
“嗖嗖嗖嗖。”
城头上的箭矢不断向他们射落下来,须臾便留下了几具尸体。
于是,侥幸逃难的伤者奔回洛阳,便带回了一个颇为荒谬的消息。
“报!高尚不能赴圣人的酒宴了,他他似乎被挂在偃师城头上。”
此时安禄山已经见到了高尚派回来的亲兵,知道有一支唐军正在奇袭偃师城,遂召见了田乾真,准备问他看法,没想到转眼间形势便成了这样。
“怎么会?”安禄山抬起胖手指着先后奔来报信的两拨人,道:“这才不到一日工夫,高尚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死了?”
“薛白。”
田乾真忽然开口道,语气沉郁。
他少孤失怙,是在范阳军中由高尚抚养长大,情谊不同于旁人,此时得知高尚身死,双眼通红,握紧的拳头不停颤抖。
私心里,他也有些埋怨安禄山乱发脾气,不见高尚,使高尚恰好留在偃师遇害,在这一刻,连安禄山的威望在他心里也产生了动摇。
当然,这一丝怨念只能藏在心里。
越愤怒,田乾真越冷静,很快想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偃师能这么快陷落,必是有内应。而能在短时间内联络内应,控制偃师之人,只有薛白。请圣人允末将点齐兵马杀奔偃师,取薛白首级,祭先生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