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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元年五月,南阳。
书房中案牍堆积如山,一卷卷地图散落在地上。
一个年逾五旬、须发花白的男子坐在桌案后方,脸色憔悴,形容枯槁,眉宇间有着深深的担忧之色,他是时任淮西、襄阳二镇节度使的鲁炅。
崔圆邓州之败就是发生在鲁炅眼皮子底下,他自觉难辞其咎,极力想要挽回,可李璘趁着大胜就绕过南阳,直奔长安,他根本就无力阻止。
傍晚时分,有急促的脚步赶到门外,道:“府君,雍王来了。”
鲁炅正全神贯注地想事情,一时没听清楚,以为是“永王来了”,既惊又喜,唰地一下站起,他身材很高,七尺有余,这一站,头顶仿佛能触到房梁。
“叛军如何来的?可是被击退回来的?”
在门外的仆役听到鲁炅一开口就称雍王为叛军,愣了一下,答道:“是攻破了江陵来的。”
鲁炅早知李璘是先占据江陵再造反,皱眉道:“说有用的。”
他已上前开了门。
阳光忽然洒进久闭的屋中,鲁炅眯了眯眼,接过一封公函,方知来的是雍王。
次日,鲁炅便在城门外迎了薛白。
彼此相见,薛白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久仰鲁公大名。”
“雍王说笑了,两年来雍王南征北战,该是我久仰雍王功勋才对啊。”
薛白道:“前些年,我岳丈奉命到陇右巡察,回京后曾与我提起过鲁公。”
“哦?”
薛白遂说了那一桩往事,颜真卿曾问过哥舒翰一路立功升官的过程中是否遇到过可接任他的人才,哥舒翰便指了当时在陇右从军的鲁炅,称鲁炅日后当为节度使。
说及旧事,鲁炅连忙摆手,道:“惭愧啊,我辜负哥舒节帅赏识。”
而两人因此亲近了不少。
谈及时局,鲁炅痛心疾首,言语间流露出了对圣人宠信宦官、逃出长安的种种不满,扼腕叹惜。
鲁炅也不瞒薛白,道:“自邓州一败以来,我已联络各州郡,收拢残军,集结兵马,合力攻打永王叛军。现已有不少节度、郡守到了,都是忠勤正直之士是否为雍王引见?”
话到最后,鲁炅其实是有些犹豫的,停顿了一下才说出最后的话。
因为,薛白如今在官员之中正处于一个毁誉参半的状态,他虽立下了许多功劳,且有报纸这样能操控民间舆情的利器,却免不了有各种各样的流言。
至少在会师南阳的那几个一方要员的眼中,他不是值得来往的人物。
薛白似乎没有这种自知之名,并未察觉到鲁炅的迟疑,直接就应道:“能与诸君共克时艰,幸甚。”
鲁炅所言不错,眼下会师南阳准备共同勤王的确实都是崇尚名节之士,毕竟凡是私心重的人,当此时节,往往都会选择观望局势。
已经率部赶到的,就有颖川太守来瑱、吴郡太守韦陟。
是日,来瑱、韦陟得知薛白到了,第一反应却是如临大敌,不认为薛白是援兵。
他们之所以对薛白颇有恶感,起因在于数月前曾到长安朝拜,当时,郭子仪、李光弼刚刚献俘于阙下,而薛白还留在范阳。市井中的一些舆情来瑱、韦陟等人也听说了,起初还对雍王有些同情,可等他们见到了天子,天子却是当着他们的面就抱怨了雍王。
许多事李琮并没有直说,也不敢直说,可偏偏以一种含沙射影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接见臣子的过程中竟几次吐露出“不可学人居功自傲”“需远离行事不择手段的小人”这样的话。
来瑱、韦陟等人听了,就对雍王挟制天子之事有了最为直观的认识,眼见为实,之后他们再听到任何薛白的好话也就不可能再信了。
待他们出宫时,引路宦官们说起“有些人”欺辱天子,更是牙尖嘴利,冷嘲热讽不断。虽未直呼其名,但一个阴险奸诈的形象已经呼之欲出了。
雍王因自幼失怙,沦落于奴隶之中,心性扭曲,阴暗、狠毒、薄情寡义、不知感恩。圣人怜悯他,不断地封赏他,使得世人以为许多功劳都是雍王立下的,偏雍王还胡作非为,欲效仿安禄山,赖在范阳不走。
“既来了,见一面再谈吧。”来瑱叹了一口气。
“会一会他吧。”韦陟道。
于是两人各自披甲,带了精锐之士,去往辕门外与鲁炅、薛白会面。
远远就能看到鲁炅那高得像一根柱子般的身躯。
可当薛白也回过头来,来瑱、韦陟皆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来瑱自诩擅长相面,认为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他的。可当他看到薛白的眼神,平和、谦逊、带着善意,实在是很难与脑海中预想的形象重叠起来。
若是圣人口中的那位雍王,哪怕再会掩藏,城府再深,一个阴险之人眼神里必然带着怨毒之气但没有,薛白的眼睛像一口井,清澈见底。
韦陟亦感诧异,反而无意识地退了一步,暗忖此子竟如此擅于伪装,果然是大奸若忠。
双方寒暄,薛白的态度很谦逊,并不以爵位与功业自居,道:“诸公更了解局势,如何勤王,我听诸公安排便是。”
来瑱还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假话,不敢轻易交底,因此也没把他们的兵力辎重情况以及战略说出来。
众人遂始终不能进入正题。
薛白见状,待到鲁炅安排了一场简单的接风宴,他遂便衣简从地前往,小酌了两杯之后,再次用了老办法,用颜真卿的关系来笼络众人。
酒过三巡,谈及时局,众人痛心疾首,再次流露出了对圣人宠信宦官的遗憾。
来瑱是个爽直之人,觉得大家既然要合兵勤王,还是得消除嫌隙,遂端着酒杯对薛白道:“我心存疑惑,欲请雍王释疑,唯恐冒犯。”
“来公有话,但说无妨。”
“方才雍王说你是颜公之婿,我却曾听传言称雍王淫乱无度,姬妾无数,颜氏忍无可忍,遂离开雍王,分居两地,但不知可是真的?”
鲁炅听了,面露尴尬,连忙道:“来太守,不可听信谣传。雍王,他这是醉了。”
“无妨。”薛白摆了摆手,看向来瑱,道:“并无此事,叛乱爆发时我正在常山,恐保护不了妻小,遂送她南下而已。”
若非来瑱直说,他尚不知人们原来是如此看待他的。
这种诚意十足的回答,似乎依旧不能抹掉他身上的偏见。
来瑱又问道:“我还听闻,雍王与安禄山曾有勾结,故而早知安禄山叛乱,暗中蓄养死士?”
“朝野中预言安禄山欲叛者,少吗?”
“听问雍王挥霍无度,宅邸占了宣阳坊的一半,还把教坊的女子肆意掠回宅中,可是真的?”
“假的。”
“雍王与虢国夫人之间可有苟且?”
“我与义姐是手足之情,不容旁人诋毁。”
问了许多问题之后,还有一些事,就连来瑱开口都有些迟疑。
“有一种说法,称雍王实为安禄山之私生子,故早年得圣人与安禄山之”
“啪!”
一声重响,鲁炅终于是拍案喝止这些问话,喝道:“够了,来太守,今日未免太过份了些!”
薛白道:“若来公是不能分辨流言蜚语,心有疑惑,但问无妨,我行事坦荡,无甚可避讳;但若是存心羞辱,故意抹黑,真当我是软弱可欺不成?!”
他语气依旧平和,但说话间已站起身来,面色凛然不可侵犯。
来瑱深深看了薛白一眼,他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想要确认,即当今流传最广的薛白与杨贵妃之间的秘闻,眼下这情形,却也不能相问了。
他站起身来,执礼道:“是我存心试探,得罪了,请雍王责罚。”
薛白道:“我此来是为消弥战乱、稳定社稷,这是国家大事。诸公皆以名节扬名于世,可若只纠缠于一些隐私小事,便当是我错看了人。若无军务,告辞了。”
说罢,薛白径直转身而走,并不再与他们客气。
是夜,韦陟忍不住向来瑱问道:“来公往日最重礼数,今夜何以如此得罪雍王?”
“若要与他合兵勤王,自该知晓他是何样人。”
来瑱并没有任何的懊恼之色,眼色中带着思忖。
他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薛白的品性作出判断。
踱着步,来瑱嘴里喃喃道:“若是城府深沉的枭雄,当喜怒不形于色,既要笼络我等,无论如何都该示之以大度,不该因此离开;而若是阴险小人,往往气量狭窄,被我如此羞辱,又岂有不怨的?”
思来想去,来瑱最终抬起头,向韦陟问道:“你如何看雍王今夜的反应。”
“直。”
韦陟的回答很简单,道:“以直报怨的‘直’。”
“是啊。”来瑱喃喃道,“雍王行事,确是直来直往。”
“经此一事,我承认我此前误会雍王了。”
来瑱点点头,回想着当时入京奏事时圣人的抱怨,不由感慨道:“圣人得雍王辅佐,文成武就,本该功追往圣,可惜,错信了宦官,大好局势至此地步啊。”
韦陟道:“你可发现了?今日相处以来雍王不曾对圣人有过一句怨言。”
来瑱一愣,先是心道谁会说圣人的坏话?
可转念一想,自从圣人宠信窦文扬,颁行了种种弊政以来,朝野的抱怨声又何尝小过?
便是今日,他们这些国之干臣开口闭口多少也流露出了一些态度,认为局势至此圣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反而是传言中心怀不轨、意图谋篡的雍王什么都没说,始终平静,不抱怨,不诋毁,专注地做事情。
想着这些,来瑱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
“这般看来,雍王是值得追随之人啊。”
“追随?”
来瑱道:“今日说的只是勤王,可一旦兵马到了长安,以雍王之功劳、声望,岂可能不牵出易储之事?太子势单力孤,如何会是雍王的对手?”
他长叹了一声,满是无奈的语气,接着又继续道:“若非出于这般考虑,我又何必考量雍王的品性?”
“重要的是品性吗?”
涉及到这个话题,反而是韦陟的态度变得排斥起来。
“不必考量我便知雍王才干远甚于太子。然而,雍王不能立太子,原由不在品性,而在身份。哪怕他确是太子瑛所出,他曾姓薛、曾为奴婢、曾是他人之子,太上皇子孙上百人,岂可使他继位?”
来瑱道:“道理我如何不知,可”
他话音未落有士卒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帐外。
“不好了!”
“何事?”
“前方消息,永王永王进了长安城!”
来瑱、韦陟惊愕了许久,对视了一眼,心知形势已经容不得他们在这里瞻前顾后、左思右想了。
他们很清楚,李璘是很可能获得太上皇的扶持,进而登基为帝的,如此一来,才平稳下来的社稷就又要再次动荡了。
赶到南阳会师勤王的并不止来瑱、韦陟。
更不是所有人都自恃名节,对薛白心怀猜忌,还是有很多将领十分敬畏于他。
“末将淮西兵马使王仲昇,见过雍王。”
“副使刘展,见过雍王。”
“都是壮士,不必多礼。”
薛白上前扶起这两个从河南过来的将领,询问了几句,得知他们原本可以直接从漳关勤王,是因为听说了他在江淮,才特意领兵赶来。
他们本在李峘麾下,一度随张巡守过汴州,也是在汴州短暂地与薛白接触过,十分羡慕薛白麾下兵马钱粮充足,立功多,赏赐也多。
说过此事,刘展拍了拍胸膛,昂然道:“我等愿随雍王建功!”
薛白亦听说了李璘已进入长安,他干脆不再等鲁炅、来瑱、韦陟等人,直接以王仲昇、刘展为先锋,进军武关道。
他似乎已放弃了与各路兵马合兵的想法,但这边命令才下,那边来瑱、韦陟便赶了过来。
“雍王,此去长安道路狭窄,地形险要,孤军深入恐怕十分危险,我等还是该合兵于一处。”
薛白摇手道:“行军打仗,最忌讳令不能出一门。诸公尚且不信我的为人,更不可能将兵马交于我统一指挥,合则百害,倒不如我轻军出发,先救长安。”
这一刻,他虽还是那坦荡的神情,可图谋指挥权的心思已显露在了来瑱、韦陟的面前。
他们可以拒绝,薛白也不强求。
然而,来瑱思虑之后,竟是咬咬牙,道:“好!便听雍王统一调度。”
没想到,薛白竟还继续拒绝。
“但不妥,若无圣旨就这般行事,我率诸路大军北上长安,必有人要说我意在谋篡。”
“雍王曾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今为江淮大都督,本该节制诸路兵马。”来瑱道,“我等可为雍王作证,雍王意在保全社稷,绝无二心!”
长安。
李璘站在皇城朱雀门的城楼上,俯瞰着长安城一个个整齐排列的坊,眼神像是有些醉了。
他回到这座城,才终于感受到了自由。
在江陵,以长江之壮阔,以天下山川之广袤,他都觉得自己被禁锢、被流放了。唯独在这里,他才觉得自己站到了权力之巅,环顾可望到天下。
“斩!”
随着这一声呼喝,刽子手们纷纷挥下手中的大刀,把上百人的头颅斩倒在地。
那些都是宫中的宦官。
李璘既然传檄天下自己入京是为了清君侧、除奸宦,那就必须兑现承诺。
也是掩饰他要取天子而代之的决心。
一颗颗人头滚滚落地,朱雀门前的石板地面很快就被染成了红色,围观的人们拍手称快,也不知是来自于授意,还是真心应贺。
李璘享受着那欢呼声,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之后却皱起了眉,思忖着下一步怎么办。
他还没想好。
一开始总觉得只要杀入长安,就万事大吉了。可真的进来了,才发现要考虑的远比预想中多得多。
比如,他的计划很简单,让太上皇颁布一道旨意,怒叱李琮不仁不孝,不配为帝,将其罢黜,他再登基称帝。可事实上,事到临头,李隆基竟又不肯这般做了,要与他谈条件。
一直都是由韦见素在代表李隆基来与李璘商谈,各种借口多得不得了。
先是罢黜皇帝有损宗社颜面,贻笑世人,且社稷分崩离析,他们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又说一旦下了这道罢黜诏书,李琮必然会全力反抗,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李璘便问太上皇到底是什么意思?都约好了只要他封刀不杀,就放他入长安。
韦见素遂表示该由太上皇重新执掌朝政,依旧保留着李琮的皇帝位,如此,时势才能最为平稳,不过,江山社稷是不可能传给李琮那几个养子的,李琮离世后,可由李璘继位。
如此一来,李璘举兵入京,倒是真成了奉太上皇旨意清君侧。
他当然不甘心。
可被放进长安之后,他的将领们已经迅速被韦见素收买,人人俱有封赏,或忙着买宅置业,或醉心于北曲的歌舞;而长安的禁军掌握在郭千里手中,守卫着宫城,按兵不动,有一种无声的威慑力。
还得考虑到,李琮是有能力召天下各道兵马勤王的。一旦李琮的大军到了,李璘未必能击败对方。
待仔细分析了局势,再考虑李隆基的建议,又显得很有道理了。
助太上皇收回权柄,成为一个实权亲王这似乎已经是李璘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大王,韦相公来了。”
“让他过来。”
李璘知道韦见素又是来催促自己的,可他还难以下决断,深深皱着眉,来回踱步。
很快,韦见素到了,甫一见面便问道:“永王是否考虑好了?时间紧迫需立即遣使往奉天见圣人,否则各路兵马很快便要抵达长安。”
“太上皇难道不能命令诸镇皆拥立我吗?”李璘有些着急了,不小心吐露了心声,接着又找补道:“李琮如此昏庸,宠信奸宦,使义子势大难遏,让他继续当皇帝,我担心祖宗社稷落在旁人手中啊。”
“事须一步一步做。”韦见素道,“永王不必忧虑,你在诸王之中最贤,往后必可继太上皇基业。”
他这意思,说白了就是李隆基确信自己肯定会比李琮晚死。
李璘却总觉得如此一来自己就亏了,依旧不肯答应,又让人给韦见素一份厚礼,意在收买韦见素,让这个重臣替自己收拾好长安局势。
韦见素无奈,跺跺脚便走了。
他一走,李璘麾下大将季广琛当即上前,道:“大王,当早作决断了!”
“如何决断啊?”
“无非两个选择,若决心动兵,末将立即去杀郭千里,若成,则掌握禁军,控制宫城,再出兵奉天。”
季广琛话虽如此说,其实没有太大的把握,尤其是在李璘轻信韦见素而使将士们泄了斗志之后。
他接着又道:“大王若无意动兵,则该尽快请太上皇主政”
“为何?”
“如今各路勤王兵马,如郭子仪、鲁炅、来瑱、韦陟,或愿承奉太上皇旨意,只消他们不再向关中进兵,则昏主胆气必失,只能放权。可若再不下决心,旁人不提,雍王马上就要杀到长安了。”
“我怕他?”
李璘的第一反应是不服气的,冷笑了一声,道:“他算什么东西。”
韦见素出了皇城,到了禁卫重重的大明宫前,核验了牌符,方才走进丹凤门。
很快,他便在宫城内的中书省见到了陈希烈。
“如何啊?”陈希烈问道。
“永王还要考虑。”
陈希烈不由摇头却是什么也没说。
他的立场看起来与郭千里很像,都是太上皇的旧臣,却与薛白还算亲近,此时此刻都是如今长安城真正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掌握着朝政,一个控制着禁军。
陈希烈其实很想提醒韦见素一句,眼下韦见素的所作所为,虽是在帮太上皇掌权,其实与窦文扬助圣人夺权一样,本质上都是让皇室内斗。
太上皇、圣人、永王这些父子兄弟们之间越是内斗,实力自然也就越弱。
到时得利的又是谁呢?
他们都忘了,这场叛乱最初的起因是朝廷要削雍王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