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浪陈年 第二十章逾时不候

    中午的放学铃声打响后，林一航收到林夏忆的短信，外教老师讲high了。他到教室换好衣服背着背包又回到操场，女生的体育训练还没结束。

    “你也在这儿。”进去看到张逸然也坐在跑道旁聊天。

    “是啊，每次那络腮老外来他们都拖堂。”

    “哎你们怎么还不走？”同班一起参加体训的王婧拿着水瓶气喘吁吁走过来。

    “三级跳测完了？”林一航把身后摆放的毛巾递给她。

    “完了。休息一下还有一百米测，然后就可以回家了。”

    “对了，你上次一百米超记录了吧。不错啊。”

    “你怎么知道的？”王婧喝水的动作一顿，惊喜地睁大眼睛看着林一航。

    “厉害啊，我们班上学体育的女生都不容小觑啊。”张逸然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王婧低头旋紧瓶盖，手指转过横纹时，心里跟着萦绕着一圈一圈的浅浅欣悦。虽然所有的体训生都在一起集训，但男生跟女生都是分段测试的。他也对她有所关注吗？那么....

    “一航，你....”王婧刚抬起头要说什么，一侧的林一航忽然笑着朝门的方向挥了挥手，拿起背包就站起来。

    王婧还没来得及转头看向门口，就听到林一航伴随着冲撞发出的一声痛呼。摔在地上的男生连忙站起来道歉，“对不起啊，我一时没刹住。你没事吧？”

    林一航摇头，“没事没事，你走吧。”

    男生一脸抱歉，走到操场门口时跟小跑过来的林夏忆擦身而过。她朝林一航招手后就站在那里，等了一下他还没有过来，她就回头，正好看到他跟身后的男生碰撞摔倒。

    “林一航走路你在干什么？转身的时候你眼睛不会跟着看过去吗？”

    林一航坐在地上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噘着嘴老实被训，“我错了。”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林夏忆，把右手伸到她面前，“疼。”

    林夏忆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把他拉起来，“没有下次。”

    “是。”林一航右手圈住林夏忆的肩颈，把整个身体靠在她身上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去，他偏头冲张逸然眨眨眼说，“走啦。”

    “滚吧。”张逸然拍拍屁股，弯腰提起地上的背包。夏忆在这里，那郭以惟也该出来了。

    “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啊？”

    “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呗。你看林一航那破演技，也就林夏忆当真。我也走了啊。”

    这么明显，她当然看出来了。王婧笑着摇摇头，还以为或许能听到一个完全相反的答案呢，真是想多了。

    走出校门，林夏忆看到一个熟悉又意外的身影，“妈。”

    “怎么这么晚才出来，这是？”

    “您好，我是林一航。”林一航端正站好，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林夏忆的妈妈，“我先回家。”

    “没事，我就是来找夏忆去吃顿饭，她平时也多亏你们照顾，一起去吃完饭我送你们回去。”

    “你觉着这场合他去合适吗？”林夏忆看到不远处停在路旁的黑色轿车，以及车窗内一同投来的两道关注目光。

    “他们是去附近亲戚家做客的，顺道送我们一程。”

    “那我就不客气了，”林一航转头对着林夏忆，“你也让我蹭一顿饭嘛，走吧。”

    在无可避免的一阵问候寒暄中，车子停靠在一家韩国自助烤肉店前。林夏忆端了两盘水果就回到餐桌，服务员在烤盘上铺上油纸打开燃气调适火候。

    “你跟一航关系再怎么好，也不能在学校那么勾肩搭背的啊，人家看了怎么想。”

    “爱怎么想怎么想呗。”每次面对妈妈的关切担心，日常絮叨，她没耐心回应，也无意过多解释。

    林夏忆夹起一片牛肉放到烤盘上发出滋滋的响声，鲜红的生肉快速熟至焦糊。

    有林一航在，饭间气氛还算融洽。吃过饭林一航先一步到街口打车，妈妈跟她慢行在后面。

    “我过两天就走了，这次的假休得久了些，过年就不回来了。”妈妈从包里拿出一沓现金给她，“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家，饭都要吃好一点。你买颜料画具什么的没钱了，就给我打电话。”

    林夏忆把钱收到背包里点点头，“嗯。”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路上小心点，注意身体。”

    妈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在家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你从来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也不会主动跟我说。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才不那么漠然疏远我们。现在你也这么大了，有些事，妈妈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现实已经是这样了。”

    林夏忆双手插兜低头轻笑一声，“不管是大人小孩，都喜欢占便宜。伤害了别人，在时间流逝过往沉淀后，一句坦诚的‘对不起是我的错’就想一笔勾销温情如初，反过头倒显得是对方不成熟不懂事了。”

    咬破嘴唇捡回一地支离破碎努力自我疗愈，好不容易才修复得一颗善良柔软的心来温暖自己。一句自白悔歉，就理所应当享用了对方在疼痛中炼就的宽容豁达，顺其自然得以谅解内心解脱。一句事实已定无能为力，就想轻易抹去对方这么多年的辗转挣扎。

    也是，她还能怎么样呢？别再揪着那点不甘耿耿于怀了。

    停住脚步，她抬头端视一旁的中年女人。犹见绰姿的面容已经画上年轮的印记，眼睛里满是渴望亲近自己最爱之人的殷切，双手却好像无处安放不知所措地抓着挂包。

    她忽然想起每次回家，隔壁的阿姨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叹，“真是越长大越像你妈，你看那眼睛还有那说话的表情，简直跟你妈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她都蹙眉反驳道，“哪里像啊。”

    现在看来，原来真的很像。仔细想想，她想要什么呢？她想要她怎么做呢？

    一直以来，她只是在难过。但其实，难过的，又何止她一个人呢？他们都是命运用来测试生活的实验品，失败的，不是谁，而只是他们三个人所组成的这个家庭。

    “我一直没承认的一件事，是我恨你。我现在才明白，当我正视自己真实的想法时，这件事就变成，我恨过你。妈妈，我现在希望你为我做的，就是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她转身拉开车门，钻进车内回头笑着说，“到家给你发短信。”

    “好。”

    左侧的反光镜里照出妈妈笑意柔和向她挥手的面容，阳光里飘浮着觥筹交错的橙色星粒，宛如悠长。

    “做的好。”林一航摸摸她的小脑袋。

    她松软地靠在椅背，盯着车盖的螺丝凝神放空，“小时候那些缺心眼的好事邻居经常问我，‘你芡不芡你妈？’，他们说的芡就是想的意思。我记得一开始，我还一脸难为情地点头，后来不知从几时起，我是看着他们一本正经地说不芡。长大后我发现，我是真的不芡，我都不知道，想念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感受。而事实上，我一直在想念。”

    因为她一直，在难过。

    闭上眼睛，她想象自己是坐在时光机上，回到童年最蔚蓝的那个夏天。她光着脚在夜晚幽凉的山路上奔跑，舅舅家的小表姐把她拉到罩着蚊帐的凉席上，神神秘秘地蒙上她的眼睛，在耳边对她轻语，要送她礼物。手掌慢慢移开，她看到一点荧光在眼前飞舞，闪烁了整片暗空。

    睁开眼睛，是一片更通透的明亮。漫烂已成忆，过往再不究。遗憾美好，逾时不候。

    晚自习老李不声不响地站到林夏忆桌前，“背编年史呢。”

    林夏忆瞟他一眼，继续翻着历史书在笔记本上归纳整理事件时限先序。

    老李把讲台上的椅子搬到她课桌前坐下，端着茶杯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你知道学校的英语演讲比赛啊，别的班的英语科代表班长什么的都跃跃欲试一窝蜂报名，咱是不得去灭灭他们的威风啊。”

    “我不去。”

    “为什么呀？”

    “我胆子小，怯场，一上台就直哆嗦，到时候会丢你的脸。”

    “害羞人之常情，就是要多练练嘛，这不正好是机会，我这老脸随你丢。”

    林夏忆抬头无比认真地看着他说，“不，我就喜欢我这样。害害羞，多可爱啊。”

    老李无奈扯扯嘴，果然还是说不通。这小丫头哪都好，就是不爱参加学校活动。上次的辩论赛，他说破了嘴皮各种威逼利诱，她都完全无动于衷一副“关我屁事”的表情。

    “好吧，那高二为演讲准备的小组会你得参加，参与讨论也能有所收获的。”

    “你别压着我书啊，”林夏忆不悦地转头，“行了知道了。”

    第二天，许还站在艺体班的教室门口对第一桌的女生说，“找一下林夏忆。”女生转头大声喊了一句“夏忆有人找”就低头接着玩手机。

    下课他跟其他班参加演讲比赛的同学一起去会议室交流讨论演讲稿，老李在楼梯口叫住他，让他去带上他班上的林夏忆。

    林夏忆拿着黑板擦和粉笔从后面走过来，许还突然有点紧张。她把东西放在讲桌上，拍拍手上的彩色粉末，“你找我？什么事？”

    “哦，李老师让我叫你一起去....”

    话还没说完，她“啊~”地了然点头，“我去拿纸笔。”

    “走吧。”

    “你也参加演讲比赛了？”许还顺着话头跟她聊天。

    “没有，”林夏忆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老李让我跟着去听课学点儿。”

    “讲完课后老师会让我们自由分组讨论写出自己的演讲稿，干脆我们一组吧。”

    “好啊。”

    “对了，”许还停在走廊低头凝视她说，“我叫许还。”

    “许还。”林夏忆振词重复后，侧身迎光仰面朝向他，嘴角噙着浅笑对他说，“你好，我是林夏忆。”

    你好，林夏忆。

    我是许还。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