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年妇女走到幺妹面前:“小姑娘,我是和你坐一辆车来这里的。我发现你哭了一路,你有什么难处,想去哪里能告诉阿姨吗?”幺妹不说话继续哭。那妇女接着说:“我要没猜错的话,你是瞒着家里人跑出来打工的。我看你是个老实孩子,怪可怜的。我是阳城纺织厂的工人,我们厂子正在招工。你要相信我的话,就和我一起去阳城,由我来给你安排工作。”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幺妹激动地对那人说:“阿姨,真是太感谢你了!”
就这样,幺妹和那位妇女一起坐车来到阳城。
女人把幺妹领进一家饭店,说这是她亲戚开的,要幺妹在这里等着,她去给厂领导商量后来领幺妹。
此后,那女人就再没露过面。
幺妹为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刘英。
饭店的老板说,刘英已成了这个饭店的服务员,他给了那女人二百块钱的介绍费。饭店里管吃住,第一个月没工资,第二个月一百五,以后慢慢长。
刘英什么也没说,有活干有饭吃就行。
刘英每天的工作是:摘菜、洗菜、打扫卫生。
一个姓赵的客人天天来吃饭,来了就对刘英问寒问暖,说她小小年纪,一个人来外面打工真是可怜。慢慢熟了,赵就让刘英陪他吃饭。后来给刘英买东西,买衣服,十块、八块地给刘英钱。开始刘英不接受,赵板着脸说:“你不要往别处想,我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才这样做的。”刘英就收下了。
再后来赵就常喝多了酒,喝多了就对刘英说很多话。说他的媳妇不和他过日子,在外面和别人鬼混。他自己干着买卖,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有一天,赵突然说:“我要是离了婚,你能嫁给我吗?”刘英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说我和你的孩子差不多大吗?怎么问这样的问题?我可是一直喊你叔叔的。”赵笑了:“逗你玩的。我有两个儿子,就认你做干女儿吧。有你这样的女儿是我的福分,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终于有一天,赵软磨硬泡地占有了刘英。他给了刘英三百块钱,说以后她每陪他一次给她一百块钱。但他说他们之间不是买卖关系,他要做刘英在阳城的唯一亲人。只要刘英有用着他的地方,他决不推辞。刘英感觉没别的路可走,就半推半就地依了他。
刘英有了钱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查老家的电话。几番周折,她终于找到了镇上的电话号码。听到千里之外传来家乡的声音,刘英泣不成声。接电话的是位中年男子,刘英叫着叔叔,说她是六年前从这里走出去看世界的孩子,现在正在饱受思念家乡的痛苦,央求他想办法让她的母亲接一次电话。那人犹豫着,但最后答应了。说二十天后,让她在这个时间再拨这个电话。
刘英听见了母亲颤抖的声音。母亲哭着问:“你真是我家老三,我的幺妹吗?”“是我,妈妈。”“刘英哭着回答:”我现在长大了,已经能挣钱了。您好吗?”“不好。”母亲继续哭着:“妈妈命苦,又生了你们这几个苦命的孩子。你走后你大姐就没再给我联系过,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着你们的面,再听不见你们的声音了呢。”刘英安慰母亲:“大姐很好,只是这几年孩子拖累着,日子不太富裕。我爸、二姐、和弟弟都好吗?”“家里的条件比以前好了,不再为吃饭发愁。你二姐和别人一起出去打工没了结果。你弟弟正在上学,你爸还和以前一样疯疯颠颠。你妈活的难啊!”“妈妈,别难过。以后我会帮你的,过年我给你邮五百块钱过去。”“好孩子,你真是妈的好孩子。没想到我还没白养你。”
刘英就这样和母亲一句一句地聊着,直到公话亭的人提醒她:“你的话费已经一百二十元了。”她才想起挂电话:“妈妈,打电话要花钱的,你放了吧,我以后再给你联系。省下钱给您邮过去用。”
刘英找老板要工资,老板没说话。老板娘说:“傻孩子,你还知道要工资?你算算你干得这点活,够你自己消费的吗?你离家远,我和老板照顾你。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我们提供的?我们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收养,你倒要工资!想要工资也行,好好打扮打扮,练练口才,去单间里盯桌,工资高又有提成。”
所谓盯桌,就是到单间里服侍客人吃饭。刘英想:盯桌有什么难的,别人能干,我也能干。再说,单间里的服务员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又不用干厨房里又脏又累的活。
可是轮到刘英盯桌,麻烦来了。首先她不认识菜谱上的字,客人点的菜她也不会写。又不会花言巧语,唱歌跳舞也一窍不通。客人直嚷着换服务员。刘英又回到厨房干粗活。
刘英让赵重新给她找份工作。赵说这饭店的老板是他的把兄弟,他可不能干这挖人墙角的事。刘英生气了:“你还说你是我阳城的唯一亲人,原来这亲人就这么当!”赵说:“别着急,我给你想办法。”
要过年了,李英凑齐了五百块钱给母亲邮过去。
老板娘说:“英子,咱们饭店二十七放假,你离家远,二十就可以回家过年。过了年再回来。”
刘英明白,用不着她去辞职,老板娘一下了逐客令。
(八)
刘英只有打赵的电话
赵说:“我这几天正忙着四处给你找工作。你没文化,汉语说得也不十分流利。又不是那种心灵手巧的人,实在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听说车站快餐正招工,与老板见了面。只是老板让你过了年再去上班。我们这里有个风俗,过年不留宿外乡人。”“那我从哪里过年?”“我也正考虑这件事。我一个熟人开着旅馆,你就在那里住一个月吧。”
赵把刘英送进一个小旅馆,为她交上住宿费,又给她二百块钱,为她买了录音机和一箱方便面。嘱咐她他有时间会来看她,但不让她随便打他手机。过年时他会常和家人朋友聚餐,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
刘英有自知之明,一次也没给他打过电话。
春节刚过,车站快餐的老板在赵的陪同下与刘英见了面。简单地问了刘英的老家、年龄、姓名,告诉刘英,几天后就让人来领她去他那里上班。
正月十三,一个瘦小的女人敲开了刘英的房间。她很有礼貌地问:“请问你是刘英吗?”刘英打量着她回答:“是。请问你是谁?”“我姓郭,郭秀玲。车站快餐的李老板让我带你过去。”“郭姐你好,你等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就随你去。”
秀玲为刘英提着包,一路上给她说着话:“是这样的:车站快餐十六才营业,李老板考虑你一个人住在外面不方便,就让我提前把你带过去。快餐设在一楼,是我姐开的。我在二楼开旅馆,你就住在我那里,等快餐开业了你再去上班。”
秀玲为刘英安排了房间。说今后就是一家人了,随便一点,有事不要见外。一股暖流涌上刘英心间,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柔和、亲切的声音,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吃饭的时候,秀玲来叫刘英吃饭。刘英说:“不用了,我又不是给你打工,不能吃你的饭。我有方便面。”秀玲笑了:“我已经给你说过了,快餐和我是一家,给我姐打工和给我打工一样,所以,吃我的饭和吃我姐的饭也一样。”秀玲的丈夫张明也来叫刘英,刘英就不再推辞。
从此,刘英与秀玲结下了不解之缘。
张明是个司机,不常在家。他有一个儿子正在上小学。秀玲让她的儿子喊刘英刘姨。
刘英在快餐干了三个月,由于认字不多,常把客人的菜名报错,又由于对汉语不十分精通,与客人交流时常用错成语。李老板很不满意,辞退了她。
刘英又去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说父亲病了,急需医药费。刘英就把工资如数给母亲邮过去。
刘英有一个心愿,想在秀玲的旅馆里当服务员。虽然工资不算高,但工作不繁琐,打扫房间,洗床单被罩,这些活她自信都能干好。但秀玲不留她。秀玲说已经有了服务员,再说给客人登记、开发票没文化不行。
刘英含着泪走出秀玲的大门,秀玲满怀愧色下楼来送她。分别的时候,秀玲拉着刘英的手说:“对不起,我现在没能力收留你。你要真没处可去的话,在外面呆几天再回来。我这里有二百块钱你先花着,有过不去的事来找我。”说完把钱塞进李英兜里。
刘英没推辞也没回头,拿着包,流着泪走了。
刘英打电话让赵继续给她找工作。赵让她再回以前干过的那个饭店。刘英知道她在那里永远领不到工资,但又无处安身,只有狼狈不堪地暂且去那里容身。
刘英三天两头往秀玲那里跑,渴望秀玲给她一个机会,哪怕不给她工资,只管吃住。她觉得在秀玲面前很安全,能学很多东西。秀玲常纠正她不正确的普通话发音,教她为人处事的礼节。最重要的是,只有秀玲把她当作一个正常人看,无论她说了多么幼稚的话,作出多么难堪的事,秀玲都是宽厚地包容她,从没嘲笑过她。
秀玲知道刘英的心事,她心软了,辞退了原来的服务员,接纳了刘英。让刘英负责打扫卫生,她自己给客人登记、开发票。
又到过年的时候了。刘英对秀玲说:“姐,我无处可去,在你这里过年行吗?”秀玲笑着说:“当然行。这还用问吗?”
刘英知道,秀玲虽然说得轻松,但很为难。在阳城过年是最重大的节日,是不容外人介入的。从秀玲的亲戚朋友和张明问她何时回家过年的话中,更能证明这一点。
于是,刘英守着秀玲来求张明:“哥,我在你家过年行吗?”第一次张明笑而不答,第二次还是笑而不答,秀玲在旁边默不作声。李英就去问第三次,张明突然大笑:“有什么不行?这种事都是你姐说了算。她早背地里逼我表态了。”
刘英说她想学点东西,秀玲很高兴,让她有空时学着看书,说不识字什么也学不会。
就这样,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年底的时候,刘英存了五千块钱。这些钱都是她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在旅馆上班后,她逐渐与赵断绝了关系,她有了自信,觉得自己能养活自己了。
秀玲对刘英的表现比较满意,她干活从不偷懒,房间里收拾得着整齐干净,对客人态度的也友好热情。
但秀玲决定让刘英去她大姐家一趟。她对刘英说:“你这样在我这里干下去,决不是长久之计。这种服务场所,公安局常来查户口,而你没有能证明你身份的证件。再说,你不辞而别从你大姐家出来,你大姐也不知急成了什么样子。你过年回你姐家看看,想回来的话,过了年办个身份证再回来。”
刘英没有话说。亲情是讲不清道不明的。她曾愿从山沟里走出来再不回去,现在照样为父母家乡柔肠寸断。她曾在大姐家度日如年,生不如死,还是感谢大姐把她从家里带出来,并养了她这么多年。她也想去看看她的大姐了,任大姐打骂发落,见不着大姐,她也无颜回老家见父老乡亲。
刘英来到市场上,为大姐一家每人买了一身衣服,拿了积攒下来的工资,怀着怯生生的心情,踏上了回大姐家的路。
大姐见了她愣了几分钟,然后一个人跑到里屋放声大哭。姐夫沉着脸坐在那里沉默,两个孩子躲到门口呆呆地望着她。
刘英一句话也不敢说,站在屋子当中泪如雨下。
村里人闻讯赶来,一会儿站满了大姐的屋子。有人拉她在椅子上坐下,有人为她倒水,有人去里屋劝大哭不止的大姐,还有人把她买的东西拿给大姐的孩子吃。刘英的大脑一片空白,任泪水无休无止地坠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众人慢慢地散去,大姐的哭声也停止了。
满脸憔悴的大姐走到刘英面前,举起颤抖的手,在她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两下:“你为什么回来?你怎么不死到外面?你再给我滚!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刘英不由自主地在大姐面前跪下:“姐,你打死我吧,打死我我解脱了,也不再绞你的心。”
一直沉默的姐夫说话了:“难得幺妹还知道有这个姐姐,想起回来看看。都别难过了,歇一歇,做点饭吃。”
大姐去厨房做饭,姐夫问刘英这两年在外面干了什么。刘英告诉姐夫,开始在饭店打工,后来在旅馆打工直到现在。一家人都没食欲,草草地吃了点了事。吃过饭大姐又哭了,说这几年她一直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别人都说她妹妹被人拐跑了,去外面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刘英现在穿戴整齐地打车回家,更证实了传言的准确。她是无脸这么过下去。要么刘英赶紧离开,要么她就去死。刘英对大姐说她并没干伤风败俗的事,一直凭自己的劳动挣钱,挣了钱也没舍得花,都拿回来了准备交给她。说完把五千块钱守着姐夫交给了大姐,又把给一家人买的衣服拿出来给大姐看。这时天已经很黑了,大姐也没再说什么,让刘英上床休息。
第二天是大年二十八了。大姐对刘英说刘英的出走让她日夜不宁,牵心挂肚,但她没法再照顾她,姐夫还是隔三差五喝了酒打骂她,她已决定过了年就舍了姐夫和孩子,与别人远走他乡。她叫刘英永远地离开这里,重新去外面寻找自己的道路。刘英绝望了,知道自己在山东已没了家,没了亲人。大姐又说:“随你怎么巧辩我都知道,你已不是正经的女孩子了。正经的女孩子即使去死也不走这一步。你再也不要见到我,有这样的妹妹是我的耻辱。”
刘英不知怎样离开了大姐的家,她只记得自己在心里说:“今后那个叫幺妹的人要从世界上消失了,活着的只是一个躯壳。”
刘英又一次步行走到县城。她在车站附近徘徊了许久,拨通了秀玲的电话。电话那边传来秀玲兴奋的声音:“英!你姐姐一家都好吗?”“很好。”刘英流着泪,但用很平静的语调回答。“太好了!英,你要珍惜这份亲情,别人对你再好也不如骨肉亲人。血缘关系是什么也阻挡不住的。你们姐们团圆是我两年来的一个心愿,听我一句话,过了年就别往外跑了。在附近找个活,也与你姐有个照应。”刘英默默地流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秀玲接着说:“你不是想学点东西吗?虽然你文化程度不高,但只要静下心来,没有做不成的事。你可以去学做服装或者理发,掌握一技之长,今后往这方面发展。我想你姐肯定也支持你,你认为呢?”刘英没有回答。“英,你没事吧?”秀玲问。李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居然笑了一下。虽然泪水还在流着,让她不尴尬的是,秀玲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感受她的声音:“我很好,姐。但是,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去你那里工作了?”“英,这两年中我们之间有了深厚的感情,不过这是不含血缘的友谊之情。你没必要舍了姐姐跑这么远来这里上班,你要喜欢这种工作可以在附近找。毕竟我和你大姐家相距太远了,有事来回不方便。你说呢?”“对。”刘英回答。“你先挂了吧,英。电话费很贵,你要多与姐姐姐夫沟通,做事先取得他们的谅解,有事再打我电话。”刘英没回答,呆呆地放下电话。
电话亭的人说:“你拨的电话是长途,十元钱的话费。”刘英摸了摸口袋:没钱,钱全给了大姐,零钱在包里,也没带出来。她含着泪,羞愧地说:“对不起,忘了带钱。”那人挥挥手:“走吧,走吧!穿的像个人似的,连话费也付不起,没钱打什么电话?”刘英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想过去给他一拳,又想确实是自己不对,就忍了。她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坐在马路边上。
天黑了,路灯亮起来。刘英又累又饿,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她真不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