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寂静无声的江面上,水波轻轻荡漾,拍打着船舷。
暖橙色的阳光沿着水天相接的一线在江面上飞速蔓延,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的味道,一场大雨似乎已经渐行渐近了。
刚刚荣升闽安镇副将,担负着总领福建船政水师舰队之职的“扬武”号轻巡洋舰管带边良义站在甲板上,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法国远东舰队,眉头紧锁。
法国海军中将孤拔的坚船利炮眼看就要顶到“扬武”号的鼻子尖儿上了,可递上去的战书却仿佛是石沉大海一般,始终没有收到任何的回音。
边良义忍不住叹了口气,手指在舰首的栏杆上轻轻叩击。为了这个位置,他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努力。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他只回过一次家。早已忘记了只有一面之缘的结发妻子的模样,更别提他那两个年纪尚幼的儿子了。
他抛妻弃子,撇家舍业,丢了气节,丢了风骨,不惜摧眉折腰事权贵,得到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从二品的副将顶戴?是总领福建船政水师舰队的职位?还是同僚们艳羡嫉妒的目光?
这些,都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可事到如今,他却觉得不值,真的太不值了!作为穿越大军中的一员,边良义算得上是十分幸运的了。
前世的他,是数一数二的青年军事理论家,以二十出头的年纪被破格聘任为国家一流海军院校的正教授级研究员。若不是在一次例行交流访问的途中突遭海难,他的一生或许都会被笼罩在无数的闪光灯下,无论将来取得什么样的辉煌成就,都理所当然只是时间问题。
莫名穿越,短暂的惊愕后,边良义对自己的身份相当满意。海军军官,专业对口啊!
哪怕被他驱魂夺魄的这个家伙在历史上籍籍无名,马江海战刚刚开始就吓得泅水逃窜,继而躲回家乡再无音讯。边良义却坚定地相信,他和那个怂包软蛋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有他在,马江海战不但不会惨败,兴许还会有胜利的可能!
可事到如今,他才算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力不从心!
他的确有丰富的理论知识,说起历史上任何一场战役,分析起面前的任何一处局势,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可他也有自己的硬伤,二十出头便骤得高位,他没有在基层服役锻炼的经历,甚至一场演习都没有指挥过。这让他如何有实力有底气,从对面用赫赫军功积累起来的海军中将手中夺得这场胜利?更何况……
“唉……”又是一声长叹,边良义额头上青筋暴起,一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船尾的栏杆上。
“边管带,这大清早的,发什么脾气哟!”懒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边良义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却正好对上“扬武号”副管驾梁梓芳的眼睛,那股子无论何时都弥漫在眼中的玩世不恭的笑意让边良义那糟糕透顶的心情不禁松弛下来。
“老梁,起这么早?可不像你啊!”边良义跟他打了招呼,眼神一转,再一次投向了波澜不起的江面。
“哼,我起得早?都晌午了,还早呢!”梁梓芳干笑了一声,毫不隐晦的戳穿了对方,“再说了,我就是起得再早,也比不上您边大管带,压根儿就是一夜没睡啊!我说,您这是要羽化成仙了是怎么着?吃饭、睡觉你统统能省就省了。哎,别说,哪天您要是真能一人得道,可千万别忘了带着我们这群鸡犬一块儿升天啊!”“滚蛋!”边良义不客气的笑骂了一句,不再理他。
福建船政水师舰队的各级军官大多都是福建船政学堂的毕业生。在学堂的时候是朝夕相伴的同窗,此时更是并肩作战的同僚。
五六年的交情了,各自都是什么脾气不说门儿清,也肯定是差不离了。可是,越是相处,梁梓芳却越是觉得他看不懂边良义了。和从前在学堂里那个能偷工减料,就绝对不会认真半分的劣等生比起来,面前的这位管带大人简直可以用“判若两人”来形容。
不过,此时,看着边良义忧心忡忡的样子,梁梓芳已经可以猜到他到底在愁什么了。
“管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是在等张大人的批复吧?”
难得正经起来的梁梓芳说着正经八百的事情,脸上却还是开玩笑似的表情。
边良义抬起头,看看缓缓升起的太阳,点点头,轻声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说,您也别太担心了。朝中的大员都是谈判的好手……”说到这儿,梁梓芳也不禁犹豫了一下,摸摸鼻子闷闷的哼了一声,才继续说道,“虽然说,每次都是咱们吃亏,但谁让咱们弱呢。你瞧瞧对面的远东舰队,再瞧瞧咱们福建水师。管带,真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人家有一艘算一艘,都是好船好炮。论炮数咱们都比不上,更别提人家还有哈奇开斯那样的高射速炮了。咱们呢?正经能看得上眼的好船除了咱们脚底下这艘旗舰之外,都没有第二艘了。要我说啊,这仗,实在没什么好打的。”
对梁梓芳喋喋不休的丧气话,边良义却出奇的没有制止,更没有反驳。此时的他,正凝视着头顶慢慢向中天靠拢的太阳。
“真的来不及了!”又是一拳头狠狠砸在栏杆上,边良义藏在心中的担忧终于脱口而出。
眼看着时光一点一滴的流逝,对面的法国舰船正有意无意的向自己这边靠近。边良义咬咬牙,深吸口气,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就真的危险了。
“老梁,去帮我办件事。”边良义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抓住梁梓芳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的交代,“马上传令福建船政水师舰队的所有舰船,船员就位,立即起锚,装填炮弹,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这……管带,您想干什么?不会是……”梁梓芳难得的犹豫了一下,正当他磨磨蹭蹭的琢磨着措辞,还没有还来得及他问出心中疑惑的时候,江面上骤然传来的几声炮响却已经证实了边良义的话,来不及了,这次,才是真的来不及了!
“扬武”号在炮弹剧烈的炸响声中猛地一震,险些将站在船尾的边良义和梁梓芳二人掀下海去。紧要关头,边良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手死死抓住栏杆,一手将梁梓芳直接从甲班上拎了起来。随即猛地将他推向指挥台的方向,“快!快去!”
眼看着刚刚还在四周游曵徘徊的法国远东舰队舰船发起了突然袭击,“扬武”号几乎在一瞬间就多处受损,火光四溅,梁梓芳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宣而战给吓懵了!
在边良义这猛地一推之下,他终于缓过神来,无暇再去注意冒着炮火向船锚处奔跑的边良义,转身便向指挥台的方向冲去。
完了,全完了……
没有战斗经验,且又瞻前顾后造成的恶果终于显现了出来。始终在等着张佩纶等人的答复,想着站住大义名分的边良义此时心中是一片冰凉。
如果能早一点儿,如果能早那么一丁点儿,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下令各舰起锚做好战斗准备,只要能保住福建水师,他什么都愿意。
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作奇迹,就是因为它不会经常发生。突遭海难,莫名穿越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隆隆的炮声在耳边震响,显然还没有习惯的边良义此时双耳已经是一片“嗡嗡”的轰鸣声。
战火已燃,起锚,显然是来不及了。
情急之下,边良义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刀,狠狠砍向船锚。
“调头!快掉头!”边良义瞥了一眼正集中火力,疯了似将炮弹一股脑扔向“扬武”号的法国旗舰窝尔达,咬牙切齿的几声怒喝。
几名水手闻声连忙转舵。
许是看穿了边良义的意图,窝尔达号上,法国中将孤拔一脸笑意,“还想掉头?哼,晚了。快,集中火力,打掉它的主炮!”
砰——轰隆!
“扬武”号上,边良义错愕绝望的目光中,不远处的主炮已经被几发炮弹炸得粉碎。
“狗日的,老子跟你拼了!”边良义骤然怒吼一声,转身扑向船尾的后炮。
起火的甲板上满目疮痍,“扬武”号眼看已经保不住了。愤怒至极的边良义一把推开正操纵后炮准备发射的正管炮郑葆辰,猛地拉响了引线。
嘭!轰隆!
又是一声剧烈的炸响,边良义怒急发射的一枚炮弹竟然瞎猫碰上死耗子,正中窝尔达号的舰桥。看着窝尔达号上腾起的火焰,和隐隐传来的嘶嚎声,边良义满意地笑了。
但还未等他的笑容完全展开,又是一声巨响,船体再一次剧烈的晃动起来。
“怎么回事儿?!”边良义扶着炮身,勉强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管带,鱼雷……是鱼雷!”水手副头目杨宝带着哭腔喊道,“右舷中部中弹,管带——扬武号完了……”此时的“扬武”号已然是千疮百孔,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刚刚被边良义的一炮炸蒙了的孤拔此时也已经醒过神来,脸上再一次露出了笑意。
大清的舰队是不会有什么应急系统的,当旗舰覆没之后,不会有任何舰船自动接过舰队指挥权。因此,只要干掉“扬武”,其他的……哼哼,岂不是土鸡瓦狗一般么?
让孤拔没有想到的是,眼看大势已去的边良义却陡然冷静了下来。
看看身边的老部下,边良义露出一脸的歉意,“弟兄们,我把你们带出来,恐怕没有机会再把你们还给亲人了……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跳海逃生,人各有志,我不会怪你们……”
“管带,您这是什么意思?让弟兄们当逃兵么?!”脾气一向火爆的副管轮郑玉麟皱着眉头吼道。
有一个人带头,周围的众人也纷纷出言反驳。言语之中,无不是要与“扬武”号共存亡的意思。
边良义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的落了下来,但脸上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弟兄们,那我们就一起上路!”
边良义说着,走向指挥台。
随着边良义的手势,“扬武”号笨拙的转动着已经摇摇欲坠,开始下沉的船身,对准了已然将“扬武”视为一艘死舰的窝尔达号。
“全速前进!”边良义猛地挥手,“扬武号”恰如离弦之箭,射向窝尔达号船侧最为薄弱的部分。
在孤拔惊恐的目光中,边良义仰天大笑,号称远东最大巡洋舰的“扬武”号狠狠地撞碎了窝尔达船侧的木壳。
船体疯狂进水,在“扬武”号沉没的几分钟后,窝尔达号也跟着缓缓下沉。
“哈哈哈!”泅水逃生,逃得一死的孤拔,在人生中最后的几年里,始终沉浸在噩梦之中。
边良义临死之际,那近乎疯狂的大笑,始终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