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马车总算到了春江边上。
萧宝儿失了武功,只能在车内伸伸胳膊,蹬蹬腿,做些简单的舒展运动,生怕不小心落水就爬不上来。
车夫得了指令,刚在江边停稳,她就迫不及待的跳了下去,急于知晓燕行丹是否真如姚溪桐所言,能让她在江面如履平地。
姚溪桐并未下车,他裹紧身上的大氅,斜靠着车壁养神。
黑乎乎的江面一望无际,萧宝儿朝着对岸跑出好大一截都没有落水。正欲感叹燕行丹的神奇,忽然想到的事实却让她一个趔趄跪倒在地,随即同柳郎般失声大哭。
一盏茶后,她爬上马车,静静地坐在姚溪桐对面不言不语。
车夫继续赶路,结冰不久的江面非常考验车夫的车技,从他频繁的指令声可听出,拉车的马匹是老马,陈主府管事定了受了高文侑嘱咐才会派来这样一位敢在深夜驾车渡江的车夫。
起风了,月亮再度被云层遮住,萧宝儿长那么大,头一次觉得自己蠢得可怜,竟然信了姚溪桐那厮口中的燕行丹。
先前在江面奔跑,她以为是燕行丹的功效,转念一想,这跟燕行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能在江面奔跑是因为江面结冰了,早先还能渡船的春江结冰了,结冰了!
换言之,燕行丹是姚溪桐虚构的药丸,世间就不存在这种吃了就能让人飞渡江面的神药。那厮敢立字据是因为字据上明明白白写着,服下燕行丹一月之后,保证服药者能在春江江面如履平地。
时间,一个月,因为一个月之前春江还没有结冰。
地点,春江,除了春江,姚溪桐不保证其他江水会结冰。
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以为立下字据姚溪桐就不敢骗她,怎知姚溪桐巴不得立下字据。既可以让她坚定信心,出钱买药。又能对她产生拘束力,一旦发现被骗,有字据为证,想耍赖都赖不掉。
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种事让她怎么说,说出去只会徒惹人笑!
好容易消了怒气,她凑到姚溪桐耳边轻声说,“此仇不报非君子。”
“你既自称君子,且让我考考你。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你可知是何意义?”气死人不偿命就是姚溪桐这种性格。
萧宝儿深呼吸了好几次,忽然抽走一直放在他手旁的盒子,掀开车帘就扔了出去。
姚溪桐面色大改,嚷嚷道:“你知不知扔出去的是什么?”
萧宝儿得意地笑了,东西是柳郎给的,书本大小一个纸盒。她猜测不是纸墨就是古籍,两人相互吹捧了整整一个下午,临行不给这个,她实在想不出能给什么。
“我的臭鲑鱼啊!惦记着你没尝过,特地跟柳郎讨的,这下没了!”
一听这话,萧宝儿郁闷极了。
早上是空腹,有些受不了那股味,等回过神来却一直念念不忘,总想着那么臭的食物是不是真的很美味儿!望着黑漆漆的冰面,臭鲑鱼肯定找不回来了,难道真要与美味失之交臂?
被骗一百两银子买燕行丹她没哭,吃不成臭鲑鱼却让她越想越难受,委屈巴巴的看着姚溪桐,“你问过柳郎这菜怎么做的吗?”
“没有!”
“那怎么办?”
“自学啊,像我这种天才会被一道菜难住吗?”
萧宝儿笑了,美得就像春花绽放。
姚溪桐也笑了,人傻钱多好哄,为什么没早让他遇见这姑娘。
“一直忘记问你,上次在当铺给我买大衣花了多少银子?等到钟陵之后我还你。”
“潇潇,你哪来银子还我?又去找乌鸦?”
“我有块玉佩,当出去差不多就够了,这衣裳不超过一百两吧?”
一百两!最好的貂毛才值一百两,她有没有脑子?再说了,这衣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吗?他花了好几年才收集到够做一件衣裳的貂毛!
仔细一算,姚溪桐忽然觉得自己亏了,这期间花在萧宝儿身上的财力、物力、精力都超过了他对人付出的底限。
萧宝儿偷偷打量着姚溪桐的面色,见其那副心疼银子的模样,暗自开怀不已。什么当玉佩还银子,全是说出来气死姚溪桐的。
第二日午时,两人总算回到了钟陵县。
萧宝儿抬头看着县衙“正大光明”的匾额居然摇摇欲坠,总算体会到了萧华芳口中的破败是怎么回事。
大夏分封诸侯,其属地官员皆由夏天子任免。与此同时,派出官员只需对诸侯国国主负责,若诸侯对这些官员不满,可呈报天子任免。
夏天子既想派出官员预防各地诸侯叛乱,又不愿承担这些官员的俸禄。这感觉就像给你工作的是一个人,给你薪水的是另一个人。
简单来说,姚溪桐上任后,汇报工作找高文侑,领工资却要找大夏天子。
这种制度下,到任的官员只在意自己的荷包,根本无心修葺衙门。诸侯国主对官员的要求也相对简单,赋税交足,不要惹事,彼此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至于衙门是否还能住人,那是夏王的事情,诸侯国主没有这种义务。
他们的义务具体表现为:替夏王分担军事义务,如派兵戍守王畿或随王出征定期朝觐和交纳各种贡赋,其中包括当地特产、人口与俘虏,还要经常派劳役为皇室服务等。
前任县令以为他们昨日晚间会到,等了一宿没见人,中午带着幕僚吃饭去了。
姚溪桐也不着急交接,随便在县衙逛了一圈。逛到后院的住房时,萧宝儿看着满是尘土与蛛网的房间,不确定的问:“我们真要住这里吗?”
姚溪桐随手扒开枯黄的野草,打趣道:“公主,你曾信誓旦旦的说要与我做一对柴米夫妻,这么点儿困难就怕了?”
萧宝儿再次打量了一遍后院,卷起袖子朝水井走去。
屋子漏风,不怕,修修还能住人。院子杂草丛生,不怕,拔光就行……瞧她那么勤快,姚溪桐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只道:“我去前面等着交接,你自己玩会儿!”
冬日天黑的特早,萧宝儿感觉才到下午,阴沉沉的天色看起来就像晚上。她把桶里飘着浮冰的井水往地面使劲儿一倒,又擦擦额头的汗,经过一番打扫,这屋也算能住人了。
姚溪桐交接回来正巧看到她擦汗,见其整张脸花里胡哨的,忍不住说道:“我已让乌鸦在周围找了一处居所,公主那么勤奋的打扫这里,难道是要分开独住?”
萧宝儿毫无形象的张大嘴,感觉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姚溪桐在说什么。她气急败坏的高呼道:“姚溪桐,你这只死乌龟,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忘了地上有水,忘了这么冷的天水已成冰,更忘了她现在没有武功……奔跑的结果很残忍,只听“啊”地一声,姚溪桐都来不及拉,她就四仰八叉的摔倒在地。
“哈哈哈哈哈”,姚溪桐放声大笑,“潇潇,你的模样好像乌龟,要我帮你翻过来吗?”
萧宝儿觉得这是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她是公主,这片土地上最尊贵的公主,现在却只能动弹不得的求助姚溪桐这厮。
她泪眼汪汪地说,“抱抱!”
乌鸦找到的居所就在县衙附近,清幽的巷道深处能非常清晰的听到县衙门前的鸣冤鼓是否被人敲响。
居所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前院灰白色的墙壁上还留有爬山虎春日里繁茂生长的影子。青砖铺设的地上放着一口巨大的风水缸,几尾金鱼正在缸中快乐的游弋。
鱼缸后方是面白色照壁,屋子建成凹字形,迎客的正厅居中,两侧各有厢房数间。
照壁与正厅之间隔着一个不大的天井,石桌一张,藤架上偶尔能看见几截狠命缠着藤架,暂时未被冷风刮走的植物。若是夏日来此,藤架,石桌,想必是先前主人纳凉的好去处。
屋子后方还有个院落,由于离山太近,院落中全是枯枝败叶,看着异常荒芜。
姚溪桐是抱着萧宝儿敲门的,对上乌鸦惊诧的眼神,他淡定的说,“路上遇到一个病人,你去主街上给我弄点儿治疗跌打的药物。”
说罢,他对乌鸦挤挤眼,后者道:“属下这就去办!”
听到乌鸦离去的脚步声,萧宝儿把脑袋从姚溪桐怀里抬起,长吁了一口气!看她像只花猫脸,姚溪桐想笑又不敢笑,就怕惹急了,这人又同先前在县衙那般耍赖。
那时候,萧宝儿朝他喊了句,“抱抱!”他嫌弃的别开头,让萧宝儿自己爬起来。
后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放声大哭,还是那种特别惨的哭声,边哭边喊父王……他被吓到了,这是公主该有的模样?等他晃过神,隐约听见前院的衙役正朝这儿赶来。
“别哭了,我抱你起来!”
他说着就要去抱萧宝儿,怎料这人玩出新花样,滚到一旁继续哭,边哭边说,“我要吃臭鲑鱼!”他懂了,这是耍赖,而他悲剧的被赖上了。
面对无赖怎么办?要么比无赖还无赖,要么不搭理。
不搭理不可能。
比萧宝儿还无赖……他看了看湿滑泥泞的地面,又看看萧宝儿那副狼狈样,真心做不到啊!
“好,臭鲑鱼,过几天给你做。”
“不要,我要明天吃。”
姚溪桐两手一摊,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没有鱼的情况下承诺他能迅速发酵一条鱼并制成菜肴。
“臭鲑鱼鱼最早也得花三天时间腌制发酵,三天之后做给你吃。前面的衙役正往这里赶,若被他们看见你这副样子,一会儿你自己想办法回去。”
萧宝儿抽抽搭搭的说了声“好”,姚溪桐一脸不情愿的把她抱起来,这才发现地上真的很凉,她连大衣都没穿就这么滚来滚去。
“干嘛不穿大衣,不冷啊?”
“衣服是你花钱买的,干活不舍得穿,生怕弄坏了你心疼。”
这话姚溪桐爱听,看着被她打扫干净的院落,隐隐生出几分愧疚。忍不住说,“人比衣服重要,何况你是公主,天下没有什么能比你重要。”
“若我不是公主呢?”
“还是你重要!”话刚出口姚溪桐就觉得有些不对味,萧宝儿的问题怎么奇奇怪怪的。
“一会儿回去别让乌鸦知道是我,丢人!”
现在才觉得丢人,早干嘛去了?姚溪桐真好奇萧宝儿的脑子里装着些什么!
“公主,我和你一起回来,抱着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萧宝儿刚停止抽泣,听他这么一说,眼睛又红了,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姚溪桐叹了口气,“我会想办法跟他解释,反正抱着的人不是你。”
闻言,先前还要哭的人,转眼就笑了,变脸比变天还快。姚溪桐才发现萧宝儿居然有两颗小虎牙,笑起来挺可爱!
“公子,老奴总算等到你了……”
何伯拿着扫帚,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窜了出来。
萧宝儿急忙把头埋回姚溪桐怀中,又好奇地想知道何伯怎么会没事儿,她使劲儿往姚溪桐臂弯里拱,就想钻条缝好好看看。
姚溪桐觉得自己抱着一只猫,不安分的猫,为了让猫听话,他道:“何伯,你没事就好。先去烧洗澡水,急着用,记得放生姜和红花……我们一会儿叙话。”
“潇潇,不想生病就乖乖洗澡,可有什么想问何伯的?”
“没有。”
“不好奇他怎么逃脱的?”
“乌鸦不是说了嘛,山匪有备而来,何伯不过是个没有威胁的老人家,害他干嘛?”
姚溪桐揉了揉萧宝儿的头发,就喜欢她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格,谎言都省得了。
后院,何伯佝偻的脊背早已挺直,不等他开口,姚溪桐先问:“让你藏身暗处,你却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何伯皱巴巴的老脸又添一丝愁容,早先他确实跟在姚溪桐身后,得知乌鸦愿意被姚溪桐所驱,他放心离开钟陵,急着去处理包子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