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之英雄末路 第四十节焚尸扬灰

    午时三刻，午门刑场。正中央摞着高高的木材堆，上面安静的躺着一个人，红色的头发一丝不苟的被厚毡官帽压在脑后，身上累累刀伤被黑色厚毡披风遮得严严实实。

    洛阳城的百姓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大理寺卿，仿佛熟睡一般，一层薄冰附在惨白的脸上，恰似一湾冬水，难得的平静祥和，却在等待烈火将他温暖、并最终将他沸腾。

    刑场一侧，四具早已冻僵的尸体依然躺在破败不堪的棺材内，无非是向百姓展示他通敌的罪证。可是，没有一个百姓对这些陌生的异族人表现出任何的兴趣，他们更关心的是，身经百战、大唐第一高手的大理寺卿，怎么会突然不明不白的在查案过程中死去。

    “大理寺卿，尉迟真金，借外出办案之际，但行联通敌国之实，被当场撞破后依然执迷不悟、誓死抵抗，现证据确凿，在此行刑。叛国通敌，罪大恶极！今日焚其尸、复再扬其灰，以儆效尤！……”在观刑台上言之凿凿的武承嗣沉浸于自身胜利的喜悦中不能自拔，却没有注意到层层围观的百姓中，根本没人在意他的长篇大论、震慑之言。

    女人们低着头，偷偷抹着眼角的泪水，惋惜如此英雄早早殒落；老人们捻着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为正义凌然的大理寺卿诵经念佛；男人们紧握双拳，心里暗暗咒骂那些依靠陷害忠良乞求富贵、吃人不吐骨头的奸臣酷吏，他们蒙蔽了圣眼、欺骗了苍生。百姓们并不相信那些自己没有亲眼见到事实的官方说辞，何况说着这些官话的人从未正眼看过他们，更不用说是否在乎过他们的疾苦和冤屈。他们只信自己曾亲眼看到这位严厉勤勉的大理寺卿不辞辛劳身先士卒、除恶扬善以法为先，他是公平与正义的化身，他与开国勋臣的忠义之血一脉相承，永世不会改变。纵使他治下的大理寺牢内再阴森可怖，却也无法阻挡它成为践行大唐律法公平正义之利刃。所以，他们信任他，但是更敬畏他。

    百姓们搞不懂统治者们所谓的聪明，但他们也不是傻子，此时此刻，百姓们议论纷纷，都不禁互相偷偷问道：哪国的细作会如此不计得失的维护敌国的律法公正？哪国的细作舍得豁出性命将敌国的官员和百姓们护于自己身后？从未见他祸国殃民残害忠良，只知他屡次以身护国粉碎敌国阴谋。那些高举公正廉明的牌匾、自诩为百姓父母官的大人们都应该扪心自问，高官厚禄锦衣玉食，吃穿用度哪个不是来自百姓，可又真正为百姓们做过些什么？眼前这个连一句为自己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的“叛国细作”，却一直在踏踏实实做事、堂堂正正做人。正是：自古忠良遭嫉恨，常使英雄泪满襟。

    把百姓当傻子愚弄的人，才是真正的傻子。有人想要堵住悠悠众口，却挡不住拳拳人心所向。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所悲之处。

    他们说他罪大恶极，要将他焚尸扬灰，好以儆效尤，但在佛教盛行的坊间巷里，平实质朴的百姓宁可相信，这也许是佛祖对这个正义和公平化身的大理寺卿的垂爱，冥冥之中以这种方式让他脱离肉体的束缚，不忍心让他在黑暗阴冷的地下腐烂后发出阵阵恶臭，所以特意安排这样的结局，让他的灵魂能在熊熊烈火中得到升华、甚至可以在天堂得到永生。

    百姓们相信，得人心者，永世不灭；世间轮回，因果报应，他日洗冤，清者自清。

    在一阵默默无声的悲恸之中，一把火点燃了浸了油脂的木柴，一时间火光骤起火苗四窜，腾起的黑烟模糊了人们的视线，那位红发蓝眼的大理寺卿，渐渐被火焰吞噬。

    这刻起，独自在风雪严寒中沉睡了半个月的尉迟真金，终于再次感觉到了温暖。

    尉迟真金以叛国通敌罪焚尸扬灰，已在午门刑场烧了一天一夜；狄仁杰坐实了逆反罪名被判终生监禁；沙陀忠以逆反罪从犯被打入刑部大牢；王浦突然遣散徒弟不知去向，此刻，他的医馆正在被官兵查抄。

    在这短短的两天时间内，噩耗接二连三的打击着大理寺众人。因为沙陀忠偷血书之事而怒火三丈的大理寺少卿薛勇将所有人都召集在正堂，亲自严加看管，以免此刻再生事端。裴东来独自缩在角落，他想不明白，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了，这些人到底做错了什么，而自己此时究竟又能做些什么。

    “薛大人！只有邝照不在！”正在点查人头的薄千张突然说道。

    “什么？！”薛勇一惊，难免有些慌乱，怔了怔，他问道：“最后见过他的是谁？”

    “启禀大人！午膳后大人召集大家正堂待命时，属下在仵作房外见过邝照！当时属下还提醒他动作快些！”人群中有人说道。

    “千张！快去仵作房查看！”薛勇颇为急促的命令道，薄千张点了一名仵作便奔了出去。

    邝照！裴东来突然想起，那时他也碰见过邝照，他说还自己钱，然后塞了一个钱袋过来，当时自己满脑子乱哄哄的也没细想接过来就揣入怀里，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借过他钱啊，那钱袋里，莫非装的不是钱财！裴东来赶忙掏出钱袋打开来看，只见里头团着的纸条上书三个小字：“贤仁居。”

    这贤仁居正是他们闲时常去喝酒的酒肆。难道邝照去了那里？那他又是何用意？莫非……

    裴东来冒出了最坏的念头，而薄千张很快就证实了他的想法：“薛大人！仵作说原来那些验尸后单独存放的碎骨和骨灰都不见了！”

    “什么？！”众人皆是一惊，立刻七嘴八舌炸开了锅，裴东来趁着这一阵的混乱，悄悄溜出了正堂到了后院，随着一个鹞子翻身，他轻巧的越过了大理寺的围墙。

    贤仁居，一间毫不起眼的酒肆，有一个小而清静的后院，它夹杂在坊间众多商铺庭院之中，从房顶间极速飞身而过的时候总是容易错过。一会儿邝照会路过那里，留下一个重要的东西，他用命换来的东西。

    裴东来坐在离后院最近的桌子边，要了一壶清茶，漫不经心的喝着。这里平时人就不多，此时更是没有一个客人。附近的人都赶去了午门刑场，贤仁居的人也不例外，只是留了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看着店，而这个姑娘也总是心不在焉的在门口停停站站，嘴里叨念着他们会不会从酒肆门前经过。

    当那个姑娘给裴东来添了两回热水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这渐渐壮大的骚动直冲着这边而来。那姑娘终于按耐不住冲出了门去。

    来了。邝照来了。

    裴东来的心都快跳了出来，他侧耳细听着房顶和后院的动静。有一个人从他头上房顶经过，紧接着噗的一声闷响，有东西落在了后院。裴东来干脆闭上了眼睛，他在等，等很多人从他头上的房顶经过。等头顶没了动静，裴东来抬眼四顾空无一人，这才闪身进了后院将地上那个黑色布袋快速塞入自己怀中，再回到桌前时，他若无其事的整理着披风，正好对上惊慌失措跑进来的店家姑娘：“裴大人！你快去看看吧！有人劫了尉迟大人的骨灰！”

    裴东来一听，故作愤怒拍案而起，也跟着随后而来的官兵追了过去。

    邝照一路朝着洛阳城外的洛水而去。当裴东来随一众官兵赶到时，只看到身中数十箭的邝照血浸一身黑衣，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黑布包，摇摇晃晃的向背后的洛水一步一步的慢慢退去，再有一步，便是湍急河流。

    扯掉蒙着面的黑布，邝照突然笑了起来，他看到了黑压压一片人群中那显眼的白子，正在冷漠的看着自己，他欣慰的点了点头，笑得更加大声。就在这释怀且豪放的笑声中，邝照抖开了手中的黑布袋，大小不一的碎骨块悉数沉入身后的洛水，最后，他随着它们，一起掉了下去，顷刻间便消失在湍湍激流之中。

    目睹了这一切的裴东来偷偷的摸了摸披风下的鼓起，转身默默的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