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之英雄末路 第四十九节问心无愧

    那夜醉酒之后,狄仁杰是被大理寺的人抬回府邸的。第二日一早,张训便辞了官,退隐归乡了。

    自那之后,狄仁杰自感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多次请旨辞官、告老还乡,均是无果而终。武则天下旨若非大事要情,狄仁杰可不必参列早朝,如此一来,狄仁杰便利用闲暇时愈发频繁的与张柬之、姚崇、桓彦范、敬晖等数十人通过信件往来。事情少、天气好的时候,狄仁杰就独自骑着马,慢慢悠悠的去鬼市和王浦聊聊天、下下棋,再听血珍珠唱唱歌,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期间,狄仁杰举贤不避亲,向武则天推荐其三子狄光嗣入朝为仕,武则天知其果真是真才实学,遂委以重任。狄光嗣任上尽心尽责,不负众望。

    寒来暑往,又入初秋季节。中秋家宴上,狄仁杰酒后偶感风寒,便卧病在床难以起身。

    听说武则天要大兴佛寺,狄仁杰唤了三子狄光嗣,让他代笔上疏力阻兴佛之举。其疏言辞恳切,利害明辨,武则天看后,只得作罢。

    这日天气阴冷,寒风乍起,狄仁杰重病复发,急促呼吸间难有完整的一言半句。

    狄光远加了几块木炭暖房,艰难的给父亲喂了药水,正在一旁愁眉不展,哀叹连连之时,推门进来一位貂裘锦蓬裹身之人。待看清来人,却惊得狄光远慌忙下跪:“微臣狄光远,叩见皇上。”

    狄仁杰闻声,只是艰难的稍偏过头来,正看到步履蹒跚向自己走来的武则天。

    狄仁杰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朝她微微一笑。

    武则天挥手遣去狄光远:“你先去吧,朕要与你父亲叙叙旧。”

    武则天身后跟着的女官,将一个三尺余的锦盒放在了狄仁杰床前,与狄光远一同退出门去。

    武则天提起貂裘锦蓬坐在狄仁杰病榻一边,盯着那锦盒呆呆的干坐了半晌,这才开口说道:“怀英啊,你我,终究还是老了。还未入冬,我已披上了冬衣,呵,真是怕冷的紧。”

    狄仁杰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微微点了点头。

    “那年你初入洛阳,初生牛犊,有胆有识,与尉迟真金默契协作屡破奇案,何等英勇无畏,真是让人怀念啊。”武则天说完,听到狄仁杰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她伸手打开床前锦盒:“你可还记得此物?”说着,她将盒中之物取了出来,捧到狄仁杰眼前。

    竟然是亢龙锏。

    向来沉稳的狄仁杰抑制不住的颤抖着想要去触摸锏身,却发现双臂瘫软力不从心。


    武则天动作颇为温柔的将锏放在他内侧手边,再把锏柄塞入他的手中。看着狄仁杰握着锏柄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武则天说道:“替你保管多年,如今也算物归原主。还有一物,也一并还与你吧。”说着,武则天伸手入怀摸索一番,掏出一块血迹斑斑的白色布块,塞入狄仁杰这边手中。

    这次,狄仁杰竟痴痴的笑出声来,他一眼便认出此物,正是他当年在狱中所书血书,没想到,她竟保存至今。

    武则天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气,双手紧紧包住狄仁杰握着血书的手,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静儿死时,问我有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我回答说有。但是她不知道,我唯一爱过的人,是太宗皇上。”

    听到此话,狄仁杰心中并无惊讶之感,原本武则天就是太宗皇上的才人,只是此刻对躺在病床上的自己袒露心声,让他始料未及。

    “自十四岁入宫,远远望到太宗皇上,只那一眼,我便知道,自己这一生再难放下。那一刻,我爱上了他,今生今世都不曾改变。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的思念之情,不能自已到愈发沉重罢了。”回忆起年轻时的初恋,武则天脸上竟浮现出些许少女才会有的爱慕与羞涩之色,可见,初恋对所有女子都一样,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代表着她在最好年华中最美好的时光。“万人之上的他,却唯独钟情于贤德的长孙皇后,其他妃嫔再娇艳也不过昙花一现。‘建层观,望昭陵’,‘当食忘味,中宵废寝’,自古贤君几人能及太宗?他眼中的媚娘,不过是游园时赏玩过的一朵娇花,而我眼中的太宗皇上,却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值得我爱慕一生的男人。”

    “怀英,太宗皇上所以能有贞观之治,是因为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才得到这血染的江山。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这,是我从他身上学到的;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也是我从他身上学到的。我之心性,自小好强争胜,偏偏钟情于仰望不及的天可汗。活,不能同榻而寝;死,不得同眠昭陵。我不甘心。我曾暗下决心,于史书之上,若不能留以夫妻爱人之名,那我便称帝建业,如此尚可居于太宗之下,留名于后世千秋万代。”武则天说到动情之处,竟带着哽咽之声。

    仿佛是在尽力的平复自己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武则天声音微微颤抖道:“怀英,你可知道?先皇于我,有知遇之恩,他在我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给予我活下去的希望,他最了解我、也会无限度的包容我,我知道,他是真的爱我,可我只当他做知己而已。我已想尽一切办法医治他,可他还是先我而去。先皇最怕孤独,性子又软弱,九泉之下若没我相伴,他会害怕的。怀英啊,我已想好,百年之后,就与先皇葬于乾陵,于陵前立无字墓碑,我之功过是非,且由后人评说。”

    一席肺腑之言,字字恳切,叫狄仁杰无言以对。短暂的沉默后,武则天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摊开双手、颇为激动的问道:“我知道,我之双手,鲜血淋淋。我也曾不止一次的问自己:爱一个人就一定要这样做吗?这一切,值得吗?怀英,你说这值得吗?”

    这一问来得太突然,倒是让狄仁杰心内吃了一惊。他明白,有时候,一个人若爱上另一个人,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不过眼前的这个女人,做到了极致。为了成全她的爱,尉迟真金成了牺牲品,这种说法虽然让狄仁杰无法接受,但他此刻也只能选择沉默,因为他理解她,对权力的追求是一条不归之路,一但开始,便再也无法停止,不成功便成仁。

    如今,她是成功了,可是昔日爱人早已逝去,始终没有将她放在心里。狄仁杰集聚了全身的力气,反问道:“后、后、悔吗?”

    武则天摇了摇头,因为她从来不曾后悔。“怀英,你和尉迟光明磊落,只求一生问心无愧;我之所求,则是要与他以帝王之名永留青史。不论付出多么大的代价,你和他,还有我,都值得。”说完,武则天低头看着狄仁杰眼角流出的泪水,再次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此时的武则天突然觉得自己不仅很可笑、而且更可悲,这样历经艰险、九死一生的走过了大半辈子,得到了自己追求一生的至高权力,却始终得不到最爱之人的真心,到头来内心只剩下无尽的空虚与落寞,于是又忍不住去开始怀念和惋惜之前失去的。

    随着长长的一声叹息,武则天缓缓迈步向着门口走去,突然,她听到身后的狄仁杰,用颤抖的声音唤道:“媚娘……”

    武则天一直认为当年的媚娘早已死了,就在她亲手杀死自己刚满月的女儿时,就已经死了。可是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感觉到媚娘还活着,虽然这种感觉只在刹那间闪过,却让她坚信,媚娘一直活在她的心底不曾离去,只是自己故意不去想她而已。

    半晌,武则天半侧过身说道:“怀英,我很抱歉,为了我的爱,牺牲了很多人。”说完,她裹紧了貂裘,头也不回的出得门去。

    狄仁杰知道,她走得如此匆忙,只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她忍了很久、却再也忍不住的泪水。

    武则天的到访仿佛就是一剂良药,让病痛缠身的狄仁杰感到了许久未有的舒畅与轻松,他终于可以放下心中所有的郁结和忧愁,好好的睡一觉了。



第四十九节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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