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在一间昏暗潮湿的牢房里,正借着微弱的光在残破的案几上低头写字。他面容平静,丝毫没有困于牢中的忧惧神情。就像素日在家中读书习字一样,神情专注,笔走龙蛇,转眼就作了一首诗。
他放下笔,拿起案上的纸,轻轻叹了一声: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念完,他站起身来,凝望着墙头上一扇小小的窗口,低语道:“母亲、夫人,我恐怕不能再回去看你们了。”
夏完淳正暗自出神,听见牢门打开,几个侍卫拥着一个当官模样的人走进来。
那官员约五十多岁,身材精瘦,头戴红起花珊瑚顶戴,身着九蟒五爪蟒袍。须眉花白,面色紫红,颌下一撮稀疏的山羊胡。
不等他开口,夏完淳微微一笑,讥讽道:“来的好大的官。囚徒侧畔履贵足,荣幸之至!”
此时随从搬了一个檀木坐墩恭恭敬敬放于那官员身旁,他缓缓坐下,一脸和善地说道:“夏公子言重了。公子少年英才,名满天下,老夫久仰大名。今日特来拜望。”
夏完淳并不理会他的奉承,淡淡地道:“你如果是来做说客,免开尊口。”
“老夫对夏公子忠心报国的志向非常钦佩,…….”
还未等他说完,夏完淳打断道:“既如此,还多说什么?我既落入尔等之手,速速成全我杀身报国之愿。无须多言。”
官员微微一笑,自信满满地接着说道:“夏公子,请稍安勿躁。老夫相信听我说完,你的心意定会改变。”
夏完淳靠在墙上,手抱于胸前,懒懒地闭上双眼。
官员没有介意夏完淳的倨傲神情,自顾说道:“据老夫所知,这两年来,你四处奔走,联络义师。甚至捐出家中田产,作为义军支援。从吴易白头军到吴胜兆麾下兵马,再到浙东义师,可谓是百折不挠。可是你可想过,为什么你们都以失败告终?”见夏完淳犹自闭着双眼,他加重语气道:“此乃天意。”
“哈哈哈哈!”他话音刚落,夏完淳忽然纵声大笑起来,在场的人均大感意外。
只见夏完淳睁大双眼,嘲讽地看着眼前的官员:“你如此踌躇满志,自信能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我归顺你的新主。我还以为你定有什么石破天惊的高论能令我耳目一新。没成想你一番陈词滥调,令人作呕!如此看来,你今天这么大的阵仗,敲锣打鼓来到此处,真是枉费了。还是早些滚吧!”
一个随从见夏完淳对大人如此轻蔑,喝道:“大胆!不得对洪大人无礼!”
夏完淳一听,心中一动。他看了一眼那随从,意味深长地道:“洪大人?”
那随从喝道:“这是江南督抚使洪大人,大人面前,你休要猖狂无礼!”
“江南督抚使?洪大人?”
见夏完淳玩味自己的官职和名字,洪承畴以为他心中有所畏惧和动心,于是笑道:“正是。莫非夏公子认得老夫?”
夏完淳心中暗一思忖,明白了此时在自己面前的正是明朝前兵部尚书、蓟辽总督洪承畴,号亨久。崇祯十五年在他松山抵御清兵失败,被俘投降,被清廷封为大学士、太子太傅、兵部尚书,听说两月前调任江南督抚使。想来正是此人。
夏完淳见他此刻蟒袍加身,志得意满,想到当日松山失陷,举国哀痛,皆以为其已为国捐躯。后来得知他已降服清朝,震惊天下。想到此,夏完淳暗自咬牙切齿,决意好好羞辱面前这个背主忘恩、变节求荣的叛徒。
他稍一思量,故意问道:“如此说来,你可是洪承畴、洪亨久大人?”
洪承畴捻着胡须,呵呵一笑道:“正是老夫。”
“哈哈哈哈!”夏完淳再次仰天大笑,笑声响彻屋宇,灰尘簌簌震落下来。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一名随从正欲喝止,被洪承畴拦住。
洪承畴皱着眉,按捺住心头的不悦,沉声问道:“夏公子,你笑什么?”
夏完淳收敛笑容,目光炯炯,逼视着洪承畴,声色俱厉地道:“凭你也敢冒充洪亨久大人,真是不知羞耻!”
洪承畴又惊又怒:“你,你何出此言!”
夏完淳冷笑一声道:“洪亨久?笑话!洪大人早在崇祯十五年松山一役中以身殉国。噩耗传至朝中,君臣为之悲泣。朝廷为此辍朝三日,先皇亲率文武百官祭奠先生亡灵,当时泪满龙颜,天地同悲!此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竟有人站在我面前自称洪亨久,岂不是千古奇谈!你是何人,竟敢欺世盗名、冒洪先生尊名!不是厚颜无耻,那是什么!”
洪承畴万万没料到夏完淳会说出这些话,一时涨红了脸,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夏完淳手指着他,继续说道:“你看你,身穿满洲顶戴花翎、剃发垂辫,不伦不类。有何面目自称是洪亨久!你就不怕先生在天有灵,携十殿阎罗、天兵天将来将你生吞活剥、抽筋扒皮、以谢天下!”
洪承畴此时听出来夏完淳早已知道自己身份,乃是故意出言讥讽,让自己难堪。他又羞又怒,面色青紫,手指着夏完淳,说不出话来:“你……”
“莫非,你真的是洪亨久?”夏完淳不依不饶,根本没有给洪承畴说话的机会,他一边说,一边凑近洪承畴,对着他仔细端详,“让我看看。莫非松山一役,你投敌叛国如果是这样,那先皇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听说你出征之前,皇上亲赐御酒,送至城门。你涕泪交流、慷慨陈词,发誓一定不负国恩。可叹哪,可叹!听说你如今投降清朝,又受封了太子太傅、大学士,如今又督抚江南,可喜可贺啊,洪大人!不仅大难不死,加官进爵,还青史留名了。真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洪承畴恼羞成怒,胡子都哆嗦起来:“你给我住口!”
夏完淳冷笑道:“住口?是你来看我,想和我谈谈的,不是吗?洪大人。我真的很想知道,大人以明朝旧臣之身,新朝贰臣之名,踏进这明朝故土江南、如今的血雨腥风之地,不知作何感想?”
洪承畴被夏完淳说中痛处,心中到底有愧,一时满面惭色,无言以对。
夏完淳收起冷笑,声色俱厉道:“曾经的朝廷重臣、国家栋梁,而今成为满清的走狗、杀害同胞的帮凶!好一个江南督抚使,你春风得意地行走于血流成河的江南,真的如此理直气壮吗?”
洪承畴又羞又怒,抖抖索索地道:“夏完淳,老夫念你年少无知,一片好意想给你锦绣前程。没想到你如此不识好歹!”
夏完淳一脸不屑,冷哼一声:“我是年少无知,做不到不像洪大人您这样洞明世事,名利双收、荣华富贵!好好珍惜你的前程吧,洪大人!
”
洪承畴看着眼前的夏完淳,知道自己的劝降根本不会奏效,不要说奏效,连口都别想开。他悻悻地看了一眼夏完淳,转身就往牢房外走去。
“大人留步。”夏完淳此时却叫住他,“我想送两句诗给大人。”
洪承畴料到他要讥讽自己,刚要说话,夏完淳似笑非笑地紧接着说道:“史可法大人和洪大人曾经都是国之栋梁,有两句诗自民间流传,用了两位大人的名字。不知大人可知道?”
洪承畴没好气地道:“何诗?”
夏完淳嘴角带笑,朗声吟道:“史册留芳,未能灭奴犹可法;洪恩浩荡,报国不能反成仇!”夏完淳定定地目视着洪承畴,一脸嘲讽的微笑,“我说的对不对?洪大人,你和史大人的名字都在诗中了,四处传唱,一起名留青史。不过,一个是史册流芳,一个则遗臭万年。”
洪承畴尽管先前已猜到此诗定然是讥讽自己的,但还是瞬间勃然变色,他刚要发作,又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沉声问道:“年轻人,你可知今日一过,等待你的是什么?”
夏完淳一脸平静,一字一句地道:“我等着。”
洪承畴一语不发,拂袖而去。夏完淳凝视着他的背影,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微笑。
一行人出了牢门,一个随从看洪承畴脸色阴沉,小心翼翼地道;“大人爱才,屈尊亲临牢房探视,他竟如此不识抬举!”
洪承畴受了夏完淳羞辱,面子上下不来,冷哼了一声,并未搭话。
“还要换人再审吗,大人?”
洪承畴丝毫没有犹豫,短促地道:“不用审了。”
随从犹豫道:“那……”
“等其他同伙归案,一起斩了。”
“要不要先上报?”
“这些都是朝廷要犯,不能为我所用,朝廷也不会放过他们。报不报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