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宛走到半山的凉亭,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发现则音还没跟上来。于是她便迈步进了凉亭。
就着石凳坐下,微风徐徐吹来。和重见绯九离时心头的激荡相比,申屠宛此刻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微微抬首,任微风拂面,脑中响起墨宣的话。
“宛宛,去听听风的声音吧。如果你的心被别的情绪蒙蔽了,害怕了,退缩了,迷茫了,痴惘了,就去听听风的声音,花草树木的声音,流水的声音,沙漠的声音……心的声音,它们听过,它们替我们记着呢。”
片刻的宁静,如同半生一般长久。再睁眼,她仍在洛泉山。
突然,她皱起眉,嚄得站起身,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凉亭内,屋顶上是一副巨大的色彩明艳的壁画。
洛河绵绵,围着京城,城内处处繁华,最高处的皇宫内却是一片凄凉。身着龙袍的男子独坐高堂,表情木然,而城外的洛水中,宁静地躺着一名女子。女子的表情柔和安详,她的每一缕发丝浸润在水中,微微展开,美如神祇。岸边柳树下,伫立着一团黑影,与其他景象的细致真实相比,这一团黑影看似只是随意涂抹而出的,小得看不见,却又突兀地难以忽略。
如此别致的画法,申屠宛从没见过。然而她确信的是,同样主题的话她已见过许多次。先是在青烟阁主的香闺,后来在天玑殿。不同的是,她先前看到的是水墨画,而岸边柳树下并没有那一团黑影。
“《洛水挽香魂》……”她情不自禁说出了这幅画的名字。当年融珣建立大銮国时,夫人溺水于洛河。国师素半生为她作了这画,一直保留在銮国的皇宫里。銮国灭后,这画便流失了。过了许多年,慕青鸢把画找了回来,收在青烟阁。再后来,融珣念叨过很多次,当时慕青鸢想让他出手救被容桓之重伤的绯九离,便用《洛水挽香魂》作为交换,这画终于回到了已经是天玑殿主的融珣手里。
申屠宛离开银潭岭之前,去了天玑殿。她确信当时天玑殿里仍挂着那幅水墨画。而这里这幅壁画又是出自谁的手?难道是这座山的主人……
她一跃而起坐上屋梁,近距离地观察这幅画。她并不是很懂画,却仍不妨碍她为之惊叹。若是师父墨宣能见到它,定然爱不释手。
情不自禁地,她伸出手触摸女子的容颜。可就在一瞬间,她浑身如被电流穿过一般剧痛不已,她直直地从屋梁上倒下,而此时凉亭的地面突然出现一个大洞。
砰地一声,她重重地摔到了石洞里。
她一声闷哼。该死地,她摔断了手臂,伤了脚踝。而就在此时,洞口渐渐闭合,光线一点点消失。
“不!——”申屠宛大惊失色,仓皇地爬了起来,忍着剧痛冲到那渐渐消失的光下,“不,不要——不要!!!”
让她出去,不要把她关在这里……
洞口闭合的瞬间,所有一切都归于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受到身上的痛苦,而此刻这痛苦和恐惧一下子放大无数倍,将她淹没。
放她出去——放她出去!!——
她因为害怕而浑身颤抖,脑海里无数影像交替。
她被深爱过的人诅咒,她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她拖着嫁衣走在血泊之中,一晃眼,她看着娘亲葬身火海,她在雪地中举刀自尽,她在炼妖炉中备受煎熬。
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连滚带爬摸到洞壁,用剩下的手拼尽全力拍打着石壁,大叫:“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头痛欲裂,手臂和脚踝的疼痛也在撕裂着她的心脏。最最难以承受的,是无尽的黑暗。
她要死了么——不,和被关在这里比,她宁可死!——
谁来救救她——谁来带她走!
墨珏啊,你在哪里啊,带我走吧……
突然好像有人将她拥入怀里,她立刻睁开眼:“夫君?”
石洞里有了光,邢无克阴柔的脸在瞳孔中愈渐清晰。她一把推开他:“你不是我夫君,你走开!”
“夫君?”邢无克冷笑,一把揪起她断了的手臂。她一声惨叫,另一只手一掌打了过去,邢无克避开时,从衣袖中掉出了一把匕首。她见到匕首的瞬间,浑身一颤,一把扑了过去。
她认得这把匕首。
“申屠宛,把匕首还给我。”邢无克脸色一变,厉声说道。
她却听不进他的话,喃喃自语:“屠龙匕,是屠龙匕……”
她曾经将这把匕首刺进了他的心脏。
那是她的罪——
她一声惊叫。
“申屠宛!”邢无克一声大喝,伸手去抢匕首,“把匕首还给我……”
“你不要说了!!”申屠宛泪眼婆娑,双手握着匕首,哆哆嗦嗦,“我恨你!!当年你为什么诅咒我,你为什么杀死我的亲人,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我不记得了……为什么……”
“那是我和墨连月的事,与你无关,你是申屠宛。”邢无克一步步逼近,“墨连月已经死了,你该醒过来了!”
“你说……我不是墨连月?”她迷茫地抬起头,邢无克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搂入怀里,另一只手握住她捏着匕首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听话,没事的……”
她的情绪渐渐平缓。
对,她是申屠宛,不是墨连月……墨连月已经……
不对!她是墨连月!!而他邢无克用最狠毒的诅咒让她全家人遭受绝症的纠缠折磨直到死!他害她和墨珏白首千年的誓约无法实现!她恨他,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伤害他报复他……
突然间,她反手用匕首划破了他的手掌,她双眼通红蓄满仇恨:“我要杀了你……”
胸口的恨、怒、惧瞬间爆发,她一声长啸,完全失去了控制,强烈的妖力冲破禁锢。她一招攻向毫无防备的邢无克,将他按倒在地,抬起屠龙匕猛扎他的胸口数十下,直到失去力气,直到他奄奄一息倒在血泊里,直到他冰冷的血溅到眼中,却滚烫到要灼伤她的眼睛。
她痛苦地捧住眼,跪倒在地,低低哀嚎。
还未走到凉亭的则音察觉到冲天妖气,脸色大变,急忙赶来,他一掌震碎了石洞的入口,一瞬间,阳光洒满石洞。
低头看着洞中的场景,则音眉头紧皱,立刻一跃而下。他拔出屠龙匕,扶住快要昏迷的邢无克:“丞相……”
邢无克想要说什么,张口却不住涌出鲜血。
则音扶起他,草草止住血,想给他输入阴鬼之气,而邢无克却完全无法接受。
则音大惊:“你并不是阴鬼界的人!”
邢无克一把握住则音的手,大睁着眼,费力地开口:“素……素半生……”说罢,昏死了过去。
“素半生是?”则音不解,然而邢无克已经不省人事。
“哎呀!!”忽闻洞口传来一声惊呼。则音抬起头,一张在画里见过无数次的面庞映入眼中。
墨吟雪跳入了石洞,掩嘴惊呼:“阿白!!你怎么伤这么重呀……”她从呆滞的则音手里小心翼翼地接过邢无克的身子,一眨眼便消失了。
则音愣了片刻,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申屠宛蜷缩在角落里,满身的鲜血,瑟瑟发抖。看到她这副样子,则音的心揪起来疼。
他走了过去,在她身前坐下,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
她抬起脸看他,泪流满面:“则……则音?”
则音轻轻抱住了她:“是我。”
她哭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则音,我杀人了,杀了好多人……”
“会过去的。”他安抚道。
“则音,我头好痛,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这么无助,让他怎么忍心责怪。
“嘘,以后会想起来的。”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温柔。
“则音,我想回家,我想找我师父……”
“好,我陪你去找。”
就在申屠宛失控的时刻,冲天的妖气击破了天际,天地瞬间昏暗,又瞬间
恢复光芒。
绯九离正在洛泉山不远的茶铺里歇脚,感受到这妖力,她愕然。是巫丘城外大开杀戒的血妖,是东海雅阁灭了葬妖会的人!她握拳,重新向洛泉山赶去。
木槿花田中闭目养神的禾希蹭得坐起身。她面色凝重,唤来了白狼:“阿占,去看看,别让她出事。”
遥远的荒漠里,慕青鸢看着天边,担忧地皱起了眉。轻声哀叹,她转身继续前行。而极北之地,墨宣破冰而出。他眉心的黑莲完全绽放,一手负于身后,傲气万千,一手握珊瑚雪羽刀,牵引迷途。他走在冰面之上,步步生黑莲,魔像万现。
彼时众人各自奔忙,不知何时会分别,会再会。生死,正义,责任,功名,爱或恨,混混沌沌中,慢慢参悟,而以为自己看透了的,却发现只是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