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路崖的夜总是带着血色。
弥月和歧狼两族的夜色从未安宁。
他们是古老的人族,似乎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弥月族善铸兵锻铁,筑城造车、耕犁畜养的本领也十分了得,但并不好战;而歧狼族各个都是斗士,歧狼人最引以为傲的便是其攻城略地的本领,他们掠夺城池,原本只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信念便根植在他们心中,挥之不去:“到龙丘去。”
过了失路崖,就是龙丘。
如果问歧狼人,为什么非要去龙丘呢?
他么会回答说,龙丘是圣城。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奉龙丘为圣城,他们都答不上来。
他们只知道,他们必须去龙丘,而失路崖上住着的弥月族,占领了他们的圣城,是必须要杀死的敌人。
所以数千年以来,歧狼族一直在攻打失路崖,失路崖是他们攻不下的堡垒。
墨宣在失路崖的城墙上静坐了一夜,风雪扑打在脸上,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凉意。这并不是因为他的修为有多高深,他自己知道,在魔界时自己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周身这股越来越难以控制的热气就是最罕见的现象。之前在东海,他就有所察觉,最开始时彻骨冰寒,随后这寒意一天天减弱,他本以为是自己有所好转,孰料冰寒转变成了热气,一天比一天明显。
“先生在想什么?”弥月族长孟辛身披兽袍,在墨宣的身边坐了下来。
守夜的士兵见到族长从冰门中出来,都非常讶异,却不敢多嘴。
墨宣呼出一口气,道:“关于弥月族受困于此的原因,你真的不知道么?”
孟辛摇了摇头:“我翻阅了诸多典籍,却都无从了解。族中长老说,我们是被诅咒了。”
“龙丘本是龙族故乡,龙族升天之后,龙丘便成废土,消失于人间。这是我知道的故事。可据你所说,弥月族举族迁徙来龙丘的时间和龙族升天在同年,甚至是同一个秋天。我想这一切不是巧合。”墨宣道,“我曾受困于东海的时间缝隙,见过无数异象,其中有一幕,是弥月族女子暗杀龙首,龙族遭遇弥月、歧狼两族围剿的场景。还有一幕,是龙族升天之日,龙贞大开杀戒,屠戮弥月、歧狼两族,后被东海仙人莫染尘所制服的景象。你对这些故事,有多少了解?”
“传说中的故事,与此差别不大。先生以为,这会不会是龙族设下的诅咒?”孟辛问道。
“不排除这个可能。”
“在先生来之前,我曾以为,我们弥月族将世世代代受困于此,和歧狼族永远地残杀下去,没有尽头。可是先生出现了,这是数千年来头一回有外族人来到,先生时我们的奇迹!如果说,这真时龙族设下的诅咒,那是否还有逆转之机?”孟辛急切地问。
墨宣沉思片刻,道:“虽然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我会尽力解救你们。”
“有先生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孟辛仿佛看到了希望,他从衣袖中取出一块龙骨,上面雕刻了两行奇怪的符号,“这龙骨,取自龙首宝座之上。上面的符号应该是龙族文字,我族中无人能解,先生看看,兴许有所突破?”
墨宣接过龙骨,看到那文字的一刻,眼神瞬明瞬暗。
“先生认得这文字?”
墨宣沉吟片刻,道:“我并不能解读上面的文字,但我认得这笔迹的主人。”
“这——!!太好了!!”孟辛大喜。
“要救你们,我必须回去见这龙骨的主人。”墨宣道,“事不宜迟,我即刻便出发。”
“好,这龙骨就交给先生,您兴许能用上。”孟辛道,“可是先生知道如何离开么?”
墨宣淡淡一笑:“不知道也无妨,我既然能被莫染尘引领到这里,自然也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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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屠宛初到洛水,却似离乡多年归来的游子。
她漫步在街巷之中,还能记起哪一个拐角,曾经有什么人经营着什么铺子。
那是墨连月的记忆,墨连月和她的爱人在这里生活过很久,那时这儿还叫京洛,是都城。
申屠宛随手买了把扇子。连月依偎着墨珏的画面就接踵而至,情不自禁地,她就流下了眼泪。
“等我。”她说,“我们总有一天会团聚的。”
“申屠宛!——”一声大喝传来。
八位弟子突然破土而出,又一弟子自天而降,将申屠围了起来:“你已无路可逃,随我们回银潭岭!申屠师叔,莫逼我们动手。”
“逃?”申屠宛冷笑,“谁说我要逃。”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孤月冷刃已见血。
九名弟子联合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不出一盏茶的功夫,起落转合,他们已经全部倒下。申屠宛没有杀他们,只道:“你们十年前就不是我的对手,十年后也没有一点进展。回去告诉岭主,容桓之的头,是我砍下来的。但若要跟我问罪,有资格的只有我师父墨宣一人。”
为首的弟子在地上喘息,道:“师叔,回头是岸。”
申屠宛闻言,低头打量了他一下,道:“你是临泽的弟子?”
“是。”
“难怪,临泽一定是想赶在悬秋水之前找到我。他是想护着我啊。”她道。
“您既然知道,为何不和我们回去呢?今日您就算杀了我们,明日圣首的弟子来了,或者圣首亲自来了,您怎么是他们的对手!”他换了称谓,想以诚心打动她,“只要您好好解释,一定还有机会的。”
申屠宛冷笑:“哈哈……圣首?他得忙着想法子设计我师父,没空管我。我听说他本来就不喜爱天权殿主,又怎会为他的死耗费心神呢?至于他派出来的弟子,最多也就和你们这样罢了……”
她说的这些那弟子没能听明白,但墨宣性情大变的说法早在银潭岭悄悄传开,要是圣首悬秋水对此有什么打算,也并不是不可能。于是他立即接上嘴:“若此事当真,那你一定会成为圣首的目标。你落到他手里,必无翻身机会!”
申屠宛挑了下眉毛,蹲下身,看着他道:“你很能说。当年四处散播我容貌丑陋,说相由心生的,是不是有你一份?你看我现在这么好看,你觉得,当时我的心,和现在我的心,有何区别?”
他心一寒,哆嗦道:“当年年少无知,说了不该说的话,抱歉……”
“所以我不杀你,已是仁慈了,你该当感激。好好回去传话,否则就辜负了你这张嘴。”
话音落,人已走远。
申屠宛没了逛街的兴致,便想找间客栈休息一下。她拐过街角,却停下了脚步。融珣面容冷峻,道:“羽逢的房中有你的气息,可是巧合?”
“天玑殿主不问我容桓之的事,反倒是为了爱徒而来?”
“容桓之的尸身已被带回魔界,黄宝宝留了封书信,说无所留恋,要去四处看看。偏偏她走的那夜被我撞见了,偏偏我那天勤快了一下,于是我瞧见了意料之外的人。”融珣道,“他说,同是天涯沦落人,说的当是你和他吧?”
看来容桓之已经无恙。
她道;“羽逢师姐还好么?”
“我此番下山是带她来见神医,没想到能遇上你啊。我当日从春秋会堂回到银潭岭,她已经醒了,可是她的皮肤正在寸寸皲裂,痛不欲生。最后她自己割开了手腕,却没想到,血流了一地,她人竟然活了回来。不过,那血液中有你的气息,你想如何解释呢?”
她大意了。不过,原来活命的秘诀是放血……
她想,融珣心里虽对她有怀疑,但眼见容桓之还活着,就不会真的与她为敌。
申屠宛若有所思,道:“我只想减轻她的痛苦,看来是失败了。既然羽逢师姐快醒了,我便安心了,恕我告辞。”
她转身走进了阴影之中,眼中杀意毕现。他说的神医,一定就是素半生。若是羽逢醒来,泄露给银潭岭她血妖的身份便糟糕了。她早该直接杀了羽逢的。邢无克、则音都在素半生那里,尤其是融珣也会在,她没办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人,风险太大了。有什么办法能拖住融珣,争取足够的时间让她除掉羽逢?
“殿主,我听说,这京洛是你当年建都的地方。”她转过身,道,“这里曾经很美吧。我见过《洛水挽香魂》,说实话,那样的画作,过目难忘。不过,我在山里凉亭看到了另外一幅几乎一模一样的壁画,更美,更生动,那画中的女子,好似活着呢。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好像在和我说话,她好像在说,她希望有一天站在帝君身旁的只有她一个人,不管在哪里,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她都希望能够永远站在你的身旁,那是你许下的承诺,那是你欠她的。可是你身边待着的,永远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一直都是那个女人,她就算为你死,也争不过那个女人。”
融珣脸色骤变。
“说真的,你身边千年以来,不都是羽逢师姐陪着么?难道帝君的夫人,还会生一个妖女出生的小小修道人,帝君无数徒弟中的一个么?可洛泉山凉亭里的那副画太逼真了,我看到她,就像着了魔一样。”
融珣握拳,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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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如!休得放肆!”
昭雪崖下,临泽大喝温绮如:“回房去,你要违抗师命不成?!”
温绮如死咬嘴唇,跪在雪地之中,高呼:“请岭主作主——”
“岭主尚在悼念青烟阁主和天权殿主,你这般胡闹,她也不会出来见你。”临泽心疼弟子,又气她太失分寸,恼道,“岭主明日便会出山,何况诸位殿主尚在,你要为温家主持公道,又何必惊劳岭主呢?”
温绮如咬牙,恨恨说道:“师父,那我再恳请您最后一次,让我为温家报仇血恨!”
“你要下山杀妖,我是断断不会允许的。”临泽一口回绝,“你这是为一己私仇,有失银潭岭弟子身份!京城的事情我亦有所耳闻,当时情景,确实是温家先出的手,那妖女就算要接受惩罚,也不该由你管!人间有人间的律法,京城自有除妖高人。”
“这妖女能为高超,定是从妖界流窜出来的,说不准就有什么大阴谋,这可不是京城那些除妖师可以解决的!”温绮如急红了眼。
“如果和妖界有关,那你更不能轻易出手了。”临泽道,“此事关系苍生,便要从长计议。你为一己私仇丢了分寸,枉为师多年教导。”
温绮如自然知道,自己如果下山去找那妖女,就算杀了她,也不是为民除害,而只是为了报仇罢了。她也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各界关系十分敏感,银潭岭先后失去了慕青鸢和容桓之,墨宣下落不明,自容桓之死后,一步瑶卧病,融珣外出,她实在不应该再生事端。
可她忍不住。
“我温家世代忠良,祖父兄长惨死沙场,却蒙冤十多年。当年若不是情非得已,我又怎么会来银潭岭修行呢?”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妖人在京城杀我父叔表妹,大伤我温家军,这口气不出,我温绮如才是真的枉做温家人!!”
临泽闻言,已知她接下来的话,心头感慨。她大声说:“绮如多谢师父多年教导保护,未能尽心尽责做好银潭岭的弟子,实在惭愧。可大仇一日不报,我一日难安。我自知不配做师父的弟子,今日自请逐出师门,我愿接受惩罚。”
临泽握紧了拳。
温绮如并不适合修行,临泽早知道。当年温家落败,她一个小姑娘吃尽苦头来仙山投靠,他自然无法拒之门外。加之她天资聪颖,便想着从旁指点,待到时机合适,便让她离去。孰料她一到仙山,便被乐正则音误杀,后虽然被薛牧救了回来,却失去记忆,人也变得更加暴躁,只有对临泽的敬畏和薛牧的照料才能让她平静。过了些年,温家重振,温父带着家人前来寻她,她总算慢慢找回了记忆,脾气也稳定了下来。
但她毕竟少了三魂,残缺的灵魂需要填补,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原本银潭岭是个好地方,温家人也安在,临泽和薛牧也都在她身旁。如今,银潭岭面临重重危机,临泽要承担太多,实在无暇照顾她。而温家再度遇难,薛牧又不知去向,反而对她不利。
临泽思量一番,叹了口气:“别说什么离开师门的话。温大人的事情,我已派你几位师兄前去调查,很快就会有结果。为师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可相信我?”
温绮如虽然仍不甘心,却宽慰了不少,她也觉得自己先前说的话有点重。她擦去眼泪,点了点头,实话说,除了银潭岭,她已无家可归。
“这段时间,为师对你另有安排。摇光殿主卧病,她座下弟子薛牧却不知去向。为师听说,当时在春秋会擂台上,薛牧被一名女子带走。为师希望你去把他找回来。这期间你也出去走走,散散心。不过切记,不得因为私仇和妖族发生冲突”
温绮如叩首道:“是,师父。”
她起身,什么包裹也不收拾,便直接下山去了。临泽沉重地叹了口气,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他兴许能成就大义,却难以顾全每个人。
温绮如刚走,忽来一阵寒风。
临泽眯起眼,远远走来一道人影。他惊讶道:“上仙,你——?”
墨宣回来了。他面如死灰,冷冷道:“岭主呢!”
临泽被他的态度震慑,片刻愣神后,道:“你都听说了。”
不过离开一段时间,竟一下失去两位挚友,而唯一的徒弟变成了罪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鸢死了?”他问。
临泽点了点头。
“桓之也死了?”
临泽叹道:“他的尸身,已被带回魔界。”
墨宣眼中好似有水光闪过。他表情微动,道:“我要见岭主。”
“……”临泽说,“上仙心中一定有许多问题,不妨先移驾天枢殿,君珩、悬秋水和我会好好同你解释的。岭主劳累多日,你明日再来见她吧。”
“不必了。”墨宣强忍内心翻江倒海的哀痛和愤怒,道:“我只问你,银潭岭追杀申屠宛,此事是岭主下的令?”
“并非追杀,只是捉拿。”临泽道。
“哈……”墨宣一笑,“我的徒弟,我自己会管。不需劳驾所有人。”
说罢,他拂袖而去。临泽问道:“上仙去哪儿?”
“你很关心我。”墨宣眯了眯眼睛:“回天璇殿,明日再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