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天璇殿,仍悬着一盏孤灯。
那是申屠宛临走前点燃的最后一盏灯。
墨宣伸手取下灯,持着灯盏缓缓走过大堂,书房,画室,棋室,茶阁,兵甲阁……再走到□□竹林,他轻轻抚摸翠竹,静静地呼吸。
久违了的竹香。
和宛宛的味道。
他又转身去了荷花塘,他钟爱的白莲仍含苞待放。他仿佛看到小小的她在池边弯下腰,贼头贼脑地探出身子想要去摘那花骨朵,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轻轻一脚便把她揣进了池子里,罚她一整天不许吃饭。
从他选择抹去绯九离的那天开始,他把真实的自己也抹去了。直到有一天,小小的申屠宛走进了银潭岭,带着一脸的伤疤。他尽心教导,希望她能放下脸上心上的疼痛,他也重新感受到生命。
墨宣在荷花塘前停顿了片刻,走回大殿,在莲座上坐下,合上眼。
静默,喧嚣。
有张明媚的笑脸在眼前晃荡。
“宣宣呐!——你看我戴这个簪子好不好看?”柔和的阳光下,五彩纱衣翩翩起舞,如彩蝶,明媚的笑容在眼前旋转,放大,甜美而纯粹。
他故作严肃,心里却乐开了花:“修仙之人,该早早断了这凡心才是。”
笑脸垮了,背过身去,跑向树下打盹的白衣少年,跪坐在白衣少年身边,喜滋滋地说:“桓桓呐,你看……”
“丑。”少年打断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你看都没有看一眼!”她生气了。
于是少年睁开眼,无比认真地看着她,露出赏心悦目的笑容:“特别丑。”
他远远听见,哈哈大笑。三两步走到树下,挨着白衣少年坐下。眼看女孩儿又气又恼,他便伸出手扯掉她市集上淘来的破簪子,说:“庸脂俗粉用的东西,丢了罢!”
“墨宣你干嘛!”女孩儿从墨宣手里抢回簪子,狠狠捶了他两下。
白衣少年眯眼看着他们,嘴角微微上扬,从袖子里变出一株双瓣红梅,轻轻放到她的头顶。微风拂面,女孩儿面颊微红。
少年心满意足,笑而不语。
墨宣便伸手替她理了理青丝,柔声道:“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什么意思啊?”她听愣了,瞅瞅这个,瞅瞅那个。
墨宣不答,也躺了下去。
白衣少年闭上眼,嘴角仍旧含着一抹笑,道:“他说你瘦的像竹竿,黏人像青苔。”
“容桓之!!”
“哈哈哈哈……此解甚好,甚好。”墨宣大笑,“青鸢,你以后便改名叫慕青苔吧!”
“混蛋!!”她一声嚎叫扑了过来,一手掐住一个人的脖子,龇牙咧嘴,“墨宣容桓之,你俩小命在我手里,还不速速求饶!!”
容桓之憋着笑,憋得涨红了脸。墨宣一边笑,一边说:“错了错了,不是慕青苔,是慕老虎,母老虎啊!!”
“哈哈哈哈哈哈……”容桓之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那么真实,仿佛就在耳边。
墨宣睁开眼,胸腔内的悲恸排山而来,他一声呜咽,两行血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不可犯病,别去想了!他命令自己。
可是那些曾经不甚在意的片段争先恐后呼啸而来,要将他淹灭。
一个巴掌火辣辣地呼过来,抬头是慕青鸢双目通红的样子:“你要自暴自弃到什么时候!你若真心放不下,就去赤硫山看她!你自己封印的她,你自己做出的判决,你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谁看得见!!”
“她杀了容桓之!!”他一声咆哮,跌坐在地,“她杀了那么多人……”
“桓之是谁?容桓之,他是神魔之子,修有仙身,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慕青鸢倔强地说,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我一定会找到他,而且整个银潭岭都不会放弃的!但是只有你,只有你躲在这里……你看看你现在,也配别人叫你一声上仙?”
“我不配……”
“你这么放不下,你这么痛苦,就要死掉一样,还不如忘掉她!”慕青鸢哭了,“我永远不会放弃容桓之的,你在这里烂掉,臭掉,我再也不会来看你!”
可她还是来了。
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慕青鸢。
她来了,又走了,失望透顶。
他真的选择了忘记,他抹去了自己的记忆,除非他死,便再也不会想起绯九离,也想不起来慕青鸢那个巴掌。他只知道有一天慕青鸢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即便仍会拌两句嘴,可她与他也疏远了。奇怪的是,他对此也不甚在意。
若不是他在魔界死而复生,所有一切,他都想不起来。
如今他记得一切,记得曾深爱的绯九离,也记得慕青鸢是如何护他,爱他,又为何对他失望,渐行渐远。相识相知千余年,却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他从莲座上摔下,喉头发出阵阵呜咽,血泪满面。病发让他眼睛剧痛,可心更疼。仿佛一个洞被掏空,他可以透过那个洞,看到那个无用、颓废、一身伤的自己。
脚步声响起,他不知是现实,还是回忆。直到来人擦去他脸上的血泪,冰凉的手盖住他的眼睛,轻声在他耳边:“嘘,没事了。”
他身子一颤,回到现实:“岭主?”
慕紫贞轻拥着他,面容惨淡:“是师父……我听说你回来了。”
“师父……”墨宣直起身,“青鸢和桓之……”
“人各有命。”她轻叹。
他的眼睛此刻无比幽暗:“师父可知这二十多年,宛宛就是我的安慰……”
“我知道。”就像青鸢桓之和墨宣,是她的安慰一样。
“所以把宛宛交给我吧。”
慕紫贞轻轻抚摸墨宣的鬓角,那里,已经生出了白发。她心疼不已,说道:“好。”
墨宣垂下眼:“多谢师父。”
慕紫贞扶着墨宣站起来,想替他占脉,他却冷淡地抽开了身:“方才情绪过于激动才会发病。眼下已经无碍。”
“还是让为师帮你……”
“师父——”墨宣打断她的话,从怀中掏出孟辛交给他的龙骨,“此次在东海,徒儿意外受到高人指引,得到了这块龙骨,上面的字迹师父认得么?”
慕紫贞一见龙骨,脸色骤变。
“这是上古文字,师父小时候教我认过些,不过上面写的,我却看不懂。”墨宣说,“高人有意引我取得这块龙骨来见师父,想必别有用意。”
“莫染尘……”慕紫贞凄凄一笑,“他真是死了也不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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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都不要多放一个!老子死也不会救她!!”素半生挥舞着小锅铲把墨吟雪轰了出去,“何况老子死不了!!”
墨吟雪无奈地转身,对银潭岭弟子摇了摇头。
素半生瞧见墨吟雪与银潭岭的人走远,才转过身说:“吃了这顿饭,你也赶紧走!”
“一身油烟味。”邢无克翻了个身,“你这儿需要改造一下,风一吹,后厨的味道全都飘进来。我的病怎么好得了?”
“有饭吃还嫌弃。”素半生没好气地说,“我说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三番四次被同一个女人捅,你是不是很爽,还想再被她捅一次?”
“年纪大了?这么啰嗦。”邢无克也不生气,慢吞吞地说。
“懒得理你!”素半生气鼓鼓地跑进后厨,嘟囔道,“先是墨连月,然后又是羽逢,怎么净是些惹人厌的臭女人。”
“怎么,羽逢师姐跟你也有旧仇啊?”屋梁上突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
素半生吓了一大跳,抬头一看,差点把眉毛气掉了:“你!!——”
绯九离轻轻跳到地面,微微行了个礼:“素先生好。”
素半生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胡子,才想起他已经不再蓄须了。尴尬地放下手,他抽抽嘴角道:“还活着呐!”
“托先生的福。”绯九离笑眯眯地走近素半生,“先生不再画画写字,改行做厨子了?”
“呵呵。”素半生干笑一声,往后退了一步,“厨房太小,公主请移步……”
“早不是什么公主了。”绯九离一步上前把素半生堵在灶台,眨了眨魅惑的眼睛,道,“先生没了胡子,真是年轻得让我认不出来啊!”
素半生锅铲挡面,皮笑肉不笑地说:“好说,好说。”
“要不是亲眼看见你,我真不相信你还活着呢。”绯九离轻轻推开锅铲,鼻尖快要贴上素半生的脸,“五百多年了,您老还守着这洛泉山做什么呢?”
“我超度亡灵啊!”
“你又不是和尚,你还超度他们呐?”绯九离故作惊讶。
“还不是你做的好事咯!”素半生干笑“这里的亡魂哪条不是拜你所赐?”狐妖屠京洛,始于洛泉山。
“怪我咯!”绯九离的笑容变得危险,声音从慢条斯理逐渐变得咄咄逼人,“朝中大臣争先恐后要烧死我的时候敢问你在哪里?我父皇万箭穿心母妃下落不明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半痴半癫执剑杀人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现在守着洛泉山的亡魂,有什么意思。”
素半生哑然。
“你是谁!”绯九离一掌拍裂了灶台,“你教我识字做人,却任我陷入歧途?我以为你死了,可你居然还活着!!这些年你都在哪里?!”
绯九离句句戳中素半生的死穴,他蔫蔫地说:“銮国之亡灭,乃天道使然,我必须置身事外。期间我另有任务在身,不在四海。待我回来时,你已被封印赤硫山,我自知为人师,没能在你需要的时候好好教导你,是我失职,这才乖乖守着这洛泉山,养护这里的亡灵,也是赎罪。”
“素来!你究竟是什么人?”绯九离对他的道歉充耳不闻,扬眉怒道,“他们唤你素半生,你和銮国开国的国师素半生是同一人?”
“淡定,淡定。”素半生拍拍她的肩,“我是素来,也是素半生。以后你要是碰到什么人叫素来生,那应该也是我……融珣和须阳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以前一起打天下来着……”
“哈……那融珣和须阳都去了银潭岭,你干什么去了?”
“我?”素半生转了转眼睛,“云游四海啊!”
“那你銮国末年又来当国师是什么居心?你是不是和邢无克那混蛋一样,奉九天娘娘的命令来害我父王!”她质问。
“这……你可别血口喷人!说我可以,你不许这么说我五……无克。”素半生见她声音如此嘹亮,想必邢无克是听得一清二楚了,不由叹道,“你娘呢,她是九天娘娘养的小狐狸,奉了娘娘的懿旨要灭銮国。你娘要怎么灭銮国那都是造化。就像你娘投胎时,是人,没想到家道中落差点没命,又没想到被妖王给救了,稀里糊涂地又变成了狐狸,是不是很有意思?你娘在妖都和阴鬼界的邢无克有婚约,邢无克偷偷带你娘在人间溜达的时候,碰巧妖界大门给关了,你娘她无家可归了!无克他是觉得对你娘有愧,才一直待在她身边的。没想到你娘遇到了……你爹。她就嫁给了你爹,成了宠妃……至于我呢,我就是个传话的,九天娘娘让我给你娘传个话,提醒她一下自己的任务嘛!我就想,以前我干过国师这行,不妨再去当回国师,顺便传个话就好咯……我承认,当时没有想过,作为你的老师我便该带你负责,是我对不住你。”
“你若想当传话筒,怎么不去当太监?”绯九离恶狠狠地转过身,长舒一口气,回头问,“所以你是九天娘娘的人?”
他连连摆手:“不不不!天尊是九天娘娘的人,我不是……我是自由民,偶尔帮琉璃天城的两位尊上分忧解难罢了。”
所以说她讨厌素半生!明明没有夫子的样,却非要装出个大家风范。
“那你也认识我父王。”绯九离盯着他的眼睛,生怕他耍别的心思,“他本叫龙胥,是天尊的弟弟。”
听到这两个字,素半生沉默了。
一直默默听着他二人对话的邢无克,表情也瞬间暗了下来。
这沉默太不自然,绯九离眯起眼,盯着素半生瞧。
素半生恢复笑容:“龙胥啊,我当然认识啦,我们还是好兄弟呢。对啦,你要是在银潭岭有机会去琉璃天城,帮我说句好话,大家好兄弟,不要记恨我。”
“哈哈……”绯九离瘪了瘪嘴,“别攀亲带故!先生的兄弟可真多啊,融珣,须阳,邢无克,现在再加我父王,你怎么不算上银潭岭主和天尊啊!”
素半生有些尴尬,道:“活得久了,兄弟姐妹自然就多了。”
绯九离没听出他的异常,伸手拿起他刚蒸好的包子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本公主找邢无克有事,先生要是没别的事儿,就退下吧。”
素半生翻了翻白眼,走出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