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烦意乱之时,一个熟悉的气味远远飘来。
薛牧的心忽然提到嗓子眼。他慌忙站起身,对禾希说:“我有些事,你回马车等我,不要乱跑。”
不顾禾希惊慌委屈的眼神,他风一般蹿向了树林深处。
是她,一定是她!
然而他越追,那味道越远。
他从来没有这般着急过。他恼怒蹙眉,一跃而起,口中念念有词,丛林中霎时泛起莹莹蓝光,远方立刻传来一声哀嚎。
薛牧飞身而去,片刻便追上了她。
地上有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肉鸡,黄宝宝回过头,嘟起嘴,一脸怨念地看着他:“薛牧!你竟然布这么阴险的阵,吸取我的神力害我摔跤!——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好歹也是个神族,说神力没错吧——”黄宝宝越说越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肉鸡叫了两声,黄宝宝大怒:“笑什么!一会儿拔你毛,把你劈成两半,一半烤了吃,一半剁碎了拌盐巴!”
薛牧不回答,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上回相见,她还是少女模样。
黄宝宝立刻反应过来,摸摸脸,然后调皮地眨眨眼,故作深情款款:“哦,我知道了,是不是我太美了,你,不敢相认——”
薛牧脑海中思绪万千。她还活着,成熟了不少,一定是因为救容桓之折损了寿命,容桓之真的还活着!
黄宝宝歪着脑袋,看薛牧眼中又喜又忧,却丝毫不为她所诱惑,不满地噘嘴,走上前用力捏了捏他的脸:“傻了吧你!!”
黄宝宝手指触碰到他脸的那一刻,薛牧忽然皱眉,扯过她的手,不由分说撩起她的衣袖。
入目,猝不及防。
苍老褶皱的皮,分明得突兀的关节,还有点点暗黑的斑。
几乎同一时间,黄宝宝反手便扇了薛牧一个耳光。
惊慌的眼对上惊慌的眼,薛牧立刻就明白了。
容桓之身首异处。她救活他,折损多少寿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用自己仅剩的力量,勉强维持一张年轻的皮囊。可他方才布下阵法,让四方生灵吸取她的修为,却不小心撕裂了她脆弱的伪装。
她惊声尖叫,枯瘦的双手死死遮住自己一点一点变老的脸。
她蜷缩成一团,头埋在膝盖间,脖子层层堆叠的松弛的皮肤□□在空气中。她低声呜咽。藏了那么久,藏了那么久啊!
薛牧眼睁睁看着她的头发一点点变灰,变干枯,脱落。他心中愧疚不已,连忙走上前想输些真气给她。
“没用的!”她一把拍掉他的手,“你才修行了多少年?你把你全部的能为都给我都没用的……没用的……”
“你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我去找他来救你!”薛牧焦急道。
这是黄宝宝啊!他怎么能害她这样一点点失去生命?
“救我?救我于天命么?”她吸了口气,擦掉眼泪,“我的神力是天生的,不是修来的。它存在,就是为了让我救之之。我吸取不了你的能为,吸取不了任何人的能为,仙力,灵力,神力,都没有用……而已经给予的,我也要不回来,你不用白费心思了。”
“对不起。”
“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她努力让自己不会听着太苍老,“我原谅你啦,反正,骗人都会被拆穿的嘛,你走吧。”
“不,一定有办法,你告诉我他在……”
“我不会告诉你他在哪里,我答应了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在哪里的!”
“可是他也许能救你!”
“我这副样子,才不要他看见!!”黄宝宝大叫,“你不要让我违背承诺,我不会告诉你的!!”
薛牧哑然。
“我也不会回去找他了,你还是走吧,今天见过我的事儿,你谁都不能说,你让他活得开心一点,没有纷争,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儿烦心,就当是原来的他已经死了。”黄宝宝艰难地站起身,背对着薛牧:“如果有一天你不小心遇见他,如果他过得还不错,你就跟他说,我出去游山玩水了。”
她想摆出轻松自如的姿态,可是身子沉得像有座山压在她的背上,她怎么也直不起腰来。
薛牧别过头,不忍心看她这副样子。他想见到容桓之,但此刻他更想她变回原来的样子!可是她从出生到现在,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容桓之,现在她要完成她的宿命,他又凭什么反对呢。
“你要去哪儿?”他问。
“还有很多很多地方没有去过呢。”她说。
-
天将亮。
禾希摔倒在地,铁锁加身,被数十官兵团团围住,连拖带拽,狼狈不堪。她怒道:“你们放手!”
马上的官兵长居高临下,一脚踩在她头上:“终于抓到你了,费了我这么久的功夫。听说你一个人干掉了温家一老一少,各地的捕快都抓不找你,非要我亲自出马,结果你可真让人失望。”
他回头问属下:“你确定是她?”
下属跑上前掰过禾希的脸,仔细看了看,应道:“回大人,是她没错。”
官兵长瞥了她一眼,道:“带回去。”
禾希满心害怕,可越挣扎,这铁锁便锁得更紧,她欲大声呼救,却连呼吸都开始困难,头晕乎乎的,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在一点点膨胀。
“走!”官兵一鞭子抽来。
她疼得一声惨叫。而马儿似乎是回应,也一声嘶鸣,浑身一抖,竟将官兵长抖了下去。
“劣马!”他一声怒骂,回头瞪禾希,“听说你会些妖法,可我这铁锁专降妖物,就不信你能翻了天!”
禾希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
“刑部章大人亲自出马,自然手到擒来,可您这让捕快们怎么活?”突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匍匐在地的禾希抬起头,来者的脸被马给挡住了,她看不到。
“怎么御史台也关心起刑部的案子了?”刑部侍郎面无惧色,不给来人好脸色看。
“不敢。只不过这人,秦莞很感兴趣。”
“我还偏不给。”刑部侍郎道,“中丞大人,请吧!”
御史中丞秦莞冷冷说道:“章大人,这个女人,刑部处理不来的,不如交给御史台。”
“中丞大人,这是御史大夫的意思,还是汤王的意思?”刑部侍郎皱眉。
秦莞微微一笑:“章大人猜?”
章大人攥拳,与秦莞对视许久,还是侧身让开了。秦莞走到禾希脚边,将她扶了起来。禾希终于正眼看清了他的容貌。他的脸是陌生的,可他扶着她的感觉,却又是熟悉的,好像是她可以相信的人。
“还有劳章大人给她解开枷锁。”
“……你不怕她跑了?”
“她跑不掉。”秦莞一派胸有成竹,刑部的人再多疑虑,也不能不看汤王面子。
秦莞将禾希抱上马,扬鞭而去。留刑部众人在原地恼怒不已,却也无济于事。然而秦莞快马加鞭跑到了河边,却被前方一人拦了去路。
“蚕郎,太久不见,你居然和朝廷结盟,我记得你以前,特别讨厌人间的繁文缛节。”来人素衣蒙面,黑发如漆,满身的妖气毫不遮掩,而手中,却握着银潭岭的剑。
是她!禾希记得她,温绮如对她大打出手时,这素衣人便曾出手相助,后来薛牧突然出现,她便消失不见了。
秦莞闻声勒马,嘴角扬起,口气隐隐多了几分激动:“竟然是你。”
来人揭下面纱:“蚕郎,沧玉水榭在另一个方向,你是不是走错了?”
秦莞仰头大笑:“哈哈哈!竟然是你!!”他一跃下马,侧眼看她,道:“你这似仙非仙,似妖非妖的模样,我看了真心疼。羽逢,当年你背弃妖后,在融珣身边死皮赖脸地守了一千年,现在他终于不要你了是么?”
羽逢心一痛,嘴角微微抖动,努力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维持冷傲的口气:“蚕郎,你这是想去那儿?”
“银潭岭管人间的事不够,还要插手妖界的事么?不,你现在应该是被银潭岭抛弃了吧,你用什么立场和我说话?”蚕郎口气冰冷如刀,难以掩饰他的愤怒。
羽逢回以冷笑:“你又是什么立场?妖后无妦的心腹,妖王禾暻的得力干将,妖王禾希信赖的重臣?还是帝昶的御史中丞,汤王聿弦的走狗?你,背叛妖王了吗?”
他们在说什么,禾希一头雾水,听不明白。
到底谁才是在帮她,他们口中的妖王,又是……
蚕郎没有回答,眼中透着杀意。千年了,他一直在等这一天,他为妖后清理叛徒的这一天!他默默观察,此地沿河,这于她有利。他却已经迫不及待了。
羽逢嘴角微扬,眯起眼,对于他的心事,自然心知肚明。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蓄势待发。
蚕郎忽发一掌打向骏马:“带她走!”骏马长鸣一声,驼着禾希飞奔而去。羽逢脸色一变,急欲截人。然而倏忽间,天地失色,战局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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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飞驰,禾希颠簸得无比难受,她只感觉身后杀气滔天,却不敢回头。不行,她必须跳下马,不能就这样被抓走,可是马跑得太快,快到她连周遭风景都看不清,胃里翻江倒海就要吐出来。
这是什么马,怎么会这么能跑!
她实在忍不住,闭着眼大喊:“停!!停!!——”
出乎意料的是,那马儿似听懂了她的话,竟猛地停了下来。而她的身体来不及停下,飞了出去。她一声惊呼,本以为自己会摔得很惨,可落地时却丝毫不觉得痛。
惊魂未定,她小心地睁开眼,天已大亮。
不远处,马儿哼着粗气看着她。她低头,发现自己正稳稳当当站在地上。
一个温雅却有些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姑娘可曾见到一个黄衣女子?她是我的婢女,昨夜在这林子里觅食,却迟迟不见人影。”
她侧首,男子的容貌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温雅如玉。她,好像见过他。
他张口欲言,可在她侧首的那一刻,原本忧心忡忡的表情却一下子变得惊诧不已。
两人凝视了许久,她才回过神,慌忙打破沉默:“多,多谢公子相救。”
白衣男子难以置信,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怀槿,言怀槿?”
禾希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打转:“你……你认识我?”
他缓缓点头:“我认识你。”
禾希胸口压着的石头好像突然消失了,她喜笑颜开。她相信他,她知道自己见过他。
“那……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认识我的?”她着急地问,“你知道沧玉水榭在哪儿么?”
白衣男子沉默了。他在犹豫。
禾希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答,更着急了:“你究竟是谁呀?”
他垂眸,道:“我姓容。”
“容……?”禾希脑海中突然就出现了那三个字,她也不知道那三个字代表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念了出来,“容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