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低头,看着母亲的手。
她记得母亲手滑腻柔软,可如今看着已经不像过去那般滑腻了,虽然保养得很好,可外面的一层皮已经有些松懈了。父亲刚才又那样欲盖弥彰地离开了凤阳阁……李宸觉得自己的眼眶止不住一热,金豆子就掉出来了。
&娘……”带着鼻音的娇俏嗓音,声音拉长了,像是在撒娇。
武则天望向女儿,只见她一双眼睛都泛红,薄薄的水雾在里面转悠着,好似一不小心,就会凝成水珠掉下来一般。
武则天笑了,伸手过去,轻触了一下女儿的脸,“不许撒娇。”
李宸才不管,干脆耍赖,转身抱着母亲。
武则天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伸手轻抚着她的后背,“永昌,该要懂事了,日后可不能任性。”
李宸抱着母亲不撒手,她心里是真的舍不得父亲和母亲。
武则天没辙,只好让她抱个够,而太平和几个李治的儿媳望着李宸和武则天,眼眶也有些微湿。
可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我们不想长大,偏偏岁月无情,不论是你愿意与否,它都一直推着你往前走,半点也回头不得。
傍晚时分,月落西山,而一轮皎洁的明月升起。永昌公主的婚车从大明宫兴安门出去,一直往长安县衙出发。
在大唐,要是女方的身份地位比男方高,婚礼一般都是由女儿一手承办,这种情况在大唐是十分常见的,男方也不会像后世那般被人看不起,说是上门女婿。
宋家前去迎亲的地方,不在大明宫的凤阳阁,而在长安县衙。迎亲完了之后,便会回到永昌公主府中,再进行迎亲之后的婚礼事宜。
男方迎亲的地点改在了长安县衙,那么帝王夫妻自然也是与永昌公主的婚车一起到了长安县衙。
宋璟前去接亲,傧相不是宋家的堂兄弟,而是周季童。尚公主是何等大事,驸马接公主的时候,不说过五关斩六将,可万般刁难是免不了的。而且圣人身边能人几许,即便是后宫的女官也是文采风流,譬如说上官婉儿。若是这些人在新郎接亲的时候,出几个难题,做几首诗要求驸马对上,驸马宋璟虽然学富五车,可若是十来八个人来围堵他一个,也不行。这时候傧相的作用就相当重要了,至少能出来挡一挡。而周季童是临川长公主的第四子,自幼便常到宫中走动,与驸马宋璟交情也十分好,由他来当傧相自然是最恰当不过。
大唐婚礼步骤繁琐,李宸从前见过太子阿兄纳妃,几位阿兄娶妻,还有太平阿姐出降,不管是谁,她全程记得的都是大雁在婚礼上十分重要,被抱来抱去,扔来扔去,然后新郎和傧相一定要会吟诗,会吟诗特别特别重要,如果不会吟诗,新郎说不定想要见上新娘一面都十分困难。
总之李宸到了长安县衙之后,长安县衙的大门便是紧闭着,等待驸马宋璟前来接亲。
李宸坐在内室里,外头本来就十分热闹,忽然一阵人声吵杂,李宸看向阿姐,问道:“阿姐?”
太平抿着嘴笑了笑,说:“是驸马来迎亲了,别急,先等着。”才到大门外呢,还有好一会儿折腾。
李宸抿了抿唇,说道:“我才没急呢。”
太平似笑非笑地瞅了她一眼,然后唤来司棋扶她出去看看。舒芷等人见状,过来问李宸,“公主,可想要喝点热茶?”
李宸摇了摇头,她是新娘子,又不能出去看。外头一阵阵欢呼声十分热闹,她心里头又有些痒痒的。这时,杨枝和甘露脸上带着笑容走了进来,“公主,上官才人正在外头和驸马斗诗呢!”
上官婉儿和宋璟?
难怪一阵阵的欢呼声这么大声,一个旷世才女,一个是日后的千古名相,都是满腹才华,棋逢敌手自然旁边的吃瓜观众也看得十分精彩。
李宸问道:“谁更胜一筹?”
杨枝笑着说道:“驸马和上官才人各有千秋,不相上下。婢子进来时,便换了是驸马的傧相和上官才人房中的另一个女官,估摸这一次是驸马的傧相更胜一筹。”
李宸笑了笑,估摸着还有好一会儿,就跟舒芷说她有些饿了。
舒芷:“……”她只见过紧张得左立不安的新嫁娘,没见过新郎在外面过五关斩六将地接亲,而新嫁娘却喊饿的。
但不管怎样,舒芷确实是给弄了一碗莲子羹来给李宸。然而还不等李宸吃两口,礼官之一的女官进来见到公主正在吃东西,默了默,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女官连忙说道:“公主,要出去了。”说着,还瞪了杨枝甘露一眼,“驸马就在外头,礼堂中已经设障,你们赶紧瞧瞧公主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打点。”
这时,上官婉儿和太平等人也进来了,她如今是皇后殿下身边的大红人,如今公主出降,虽然有礼部专门负责公主出降婚礼,可皇后殿下到底不放心,将心腹上官婉儿也拨了过来。上官婉儿上前,扶着李宸,含着笑意的双眸看向李宸,衷心说道:“驸马相貌出众,文采风流,日后定能与公主锦瑟和鸣。驸马已经进入礼堂,等待公主出去继续行礼。”
从县衙大门到登堂入室,那可真不容易。在大唐,若是以为新郎能登堂入室便能见到新娘,那就错了。
新郎可以登堂入室之后,还有一个请求撤障和雁奠的环节。这个环节,李宸是见识过的,太平出降的时候也是这么玩的。无非就是她站在这边,然后等着宋璟那边的大雁丢过来,等公主这边的人把大雁接住之后,驸马还要继续吟诗……请求撤障,撤障的还必须是一对童男童女。撤障完了之后,新郎还要抱着大雁跪在新娘身前,这个环节就是雁奠。
当时李宸内心深深地觉得在大唐,男子文采不好不会吟诗千万别成亲,不然会很难过。
吟诗就是一向基本技能,凡事需要娶妻的男人都应该要会。真是一个坑爹的要求,让后世千千万万的理科男可怎么活?
此时李宸由太子妃房氏扶着出了礼堂,隔着屏障,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对面一个颀长的身影。
好不容易,大雁抛过了,诗也吟过了,永昌公主这边的姑嫂都十分满意,上官才人也十分满意,于是撤障。
李宸身穿着嫁衣站在屏障前,看着一对粉雕玉琢的童男童女撤障,心跳忽然加快了。直至这个时候,她似乎才有了一种自己要出降的感觉。
屏障一撤,李宸抬眼便看见了身穿真红礼服的宋璟。
红色的大吉礼服,映衬着他俊美无俦的面容,满屋的烛光仿佛都映进了他那漆黑的眸子里,显得流光溢彩。
李宸一愣。
她对宋璟从来都说不上熟悉,只知道他是个十分出色的人。数次见面,不过就是只言片语,根本无从真正了解此人到底性情如何。
如今再见宋璟,李宸发现自己对他十分陌生。
他微微笑着,丰姿俊朗夺目,即便是站在他身边的傧相周季童,此时都黯然失色。
李宸想,原来宋璟竟是这样好看,比她从前所以为的,还要好看。、
而此时,宋璟也抬眼,看向她。
说起来,如今才是宋璟和李宸第一次正式的见面。是以他是男子,而她是女子的身份,正式见面。
宋璟微笑着朝她微微颔首。
李宸一怔。
而这时,传来礼官的声音——
&别父母。”
一对新人前去,向坐在堂上的圣人和皇后殿下磕头。
李治神色温和,看着女儿在他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本不想做些什么,后来却忍不住伸手,想将她扶了起来。
李宸看着眼前的大手,微微一怔,抬眼看向父亲,父亲脸上神色复杂,十分温柔地朝她笑了笑,例行要对出降的女儿叮嘱一番,可才开了个头喊一声女儿的邑号永昌,话音顿住,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李宸见状,眼睛霎时间便红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亲。”李宸跪在父母跟前,心里一下子就难过到不行。
她想到自己年幼时生病,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她喊着要母亲,母亲也不嫌她烦,将她带在身边处理后宫事宜。她想到小时候父亲与母亲一起在清宁宫陪她练字的场景,想起东封泰山时父亲抱着她在骏马上迎风疾驰,想到每次自己搜刮父亲珍藏时他那无奈而又宠溺的目光……往事一幕幕,浮光掠影般闪过她的脑海,她蓦地悲从中来,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从此以后,就不再只是父亲和母亲的女儿了。
那些曾经美好而又天真烂漫的岁月,都将变成刻骨的回忆,再也回不去。
李宸跪在父母座下,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