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木棉村除了貊家,都被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剩下,连挖坟的功夫都省了。
被烧村民的魂魄在玄清道长奄奄一息之时用法术超度了,所以整个木棉村并没有留下什么不愿堕入六道轮回的阴灵,无形中玄清道长又一次护住了兄妹俩的周全。
貊桐简简单单地在后院挖了几座坟头,将双亲以及师傅的遗体安葬在里面。微风中,他安静地跪在坟前,邋遢的脸上长出了胡茬,衣服上到处都是黑色的泥浆污迹,小小年纪如历经沧桑的老人。
晨风中夹杂着阵阵腥臭味儿,卷过他凌乱的头发,他像是感到一阵阴冷,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又一动不动,如石像一般。脸上的表情十分的平和,冷漠,大抵是心如死灰。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又爬到了头顶,貊桐抬头仰望,伸出手来挡住阳光,强烈的光线顺着他的手指缝隙,照进了他那黑色如浩瀚星空的眼眸。太刺眼了,一个回头,倏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慢慢地回到破旧的貊屋里。
姝悠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没有神采,眼角还有一丝刚刚干涸的泪迹。身边的一碗水,一碗粗菜饭都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看来她又什么都没吃,貊桐眉头微皱了一下,便麻利地将饭菜收拾走了,然后又匆匆地下厨房准备今日的午餐。
一阵叮叮咚咚,锅碗瓢盆摔碎的声音,貊桐端上了今日的午餐,跟昨天一样,还是粗菜饭。
貊桐动了动干涸的嘴唇道:“悠儿,哥哥不会做饭,你就将就吃吧,吃完了,去给咱爹娘还有师傅上柱香吧。”
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反应,貊桐像是对着空气自说自话。
“家里没有粮食了,你要再不吃饭,下顿哥哥可只能杀兔子吃了啊。”一抹苦笑挂在嘴边,他每天都会说说笑话或者做几个滑稽的动作,希望能引起姝悠的注意,让她笑一笑也好啊。
音落,姝悠的睫毛微微跳动了一下,依旧没说什么话。
“这个杀千刀的兔子,今天跟我去打柴的时候,又不知道钻哪里去了,害我好找,衣服都被荆棘划了一个大洞,你要是不跟哥哥补衣服,我可真的就没衣服穿了啊,那我倒真成野人了。”说完将衣袖上的大洞晃了晃。
“哥哥。”姝悠的声音凄凉而空洞,仿佛她内心的伤痛能化作我们听得见的东西,伴随着她的嗓音打开,闻者心碎。
貊桐不敢相信地看着姝悠,整整七天了,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这还是她开口讲的第一句话。他赶紧将身子俯下,温柔地道:“哥哥在这儿呢。”
“爹爹和娘亲在天上过得好吗?他们冷不冷,有没有饭吃?”一滴冰凉的泪珠顺着眼角滑了下去。
貊桐一愣,旋即将头扭了过去,用衣角偷偷地擦了一下眼泪,然后又回过头来无比温和地说:“傻丫头,只要你穿得暖暖的,吃得饱饱的,爹和娘的在天之灵也会衣食无忧,他们会很幸福。”
“真的吗?”姝悠眼里闪过一丝光彩。
“真的,哥哥向你保证。”
“哥哥,爹爹说我是收养的,他要我还全村......。”
“嘘。”姝悠话还没说完,貊桐赶紧打断了她的话,他知道姝悠要问什么,只是他现在还不能给姝悠一个准确的答案,而且在他的记忆里,姝悠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永远都是自己的亲妹妹,不是收养的。
“别想这些了,起来把饭吃了,明天我们就上路。”
“上路,去哪里?”姝悠终于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貊桐,她不敢相信,爹娘刚过世,貊桐就要带着自己离开。
“我们要去安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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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玄清道长事先拟定好的路线,貊桐带着姝悠轻而易举地来到了安乐城,刚一踏进这片皇城,他们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一条条宽阔的街道四通八达,完全不像那个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的闭塞小村子。沾着泥土的双脚轻轻地踩在石头铺的街道上,走起路来十分轻松,脚下一片轻盈。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商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导致和旁人说话都得扯着嗓子。那扑鼻而来的香味让兄妹俩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些能吃的食物都是可以摆出来卖的。
绚烂的阳光普洒在这片热闹的街道上,那高高飘扬的商铺旗帜,那粼粼而来的车马,那川流不息的行人,那一张张表情复杂的面庞,无一不反衬着安乐城的繁华景象,貊桐感觉自身置于一幅五彩斑斓的画卷之中,禁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两眼这不一样的景象。
原来这就是安乐城!
带着好奇的眼光缓缓前行,没走一会儿,貊桐就发现有异样,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会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久久不愿离开。他们是在看什么呢?难道是觉得我们的穿着打扮过于奇怪吗?貊桐想。
可是再仔细一看,盯着他们看的大多数是男子,而且目光也不是盯在自己身上,他随着众人的眼光望了望跟在旁边的姝悠。
他才发现,一身粗布麻衣之下是姝悠清丽的面容,乌黑的头发,又黑又长的睫毛掩着那一双翦水秋瞳轻颤,晶莹剔透的雪肌玉肤闪烁着象牙般的光芒。年满十八的姝悠已经出落成一个绝世美女,原来整天黏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屁孩儿已经长大了。
越来越多的人往姝悠投去凝视的目光,这自然让貊桐感到很不舒服,他轻轻牵起姝悠的小手,加快了脚步,想要走出这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牢记着师傅的话,一定要找到一个叫桑晚的人。
师傅还告诉他,桑晚就在这安乐城中,一个自身就带着容易辨识标识的人。
现在想来,师傅说的简直是废话,这茫茫人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那究竟什么才是容易辨识的标识?一想到这里,貊桐禁不住连连摇头,只得一边拽着姝悠一边打听。
一连走了几条大街,都没有人听过一个叫桑晚的人,貊桐感到口干舌燥,想找个地方喝水,他索性带着姝悠来到一家小餐馆。
刚走到门口,一个身形邋遢的男子被店小二赶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小酒罐子。
“又想吃白食,给我滚出去。老子不是救世主,你看看你一个有手有脚的人不去干点正经事,天天泡在我这小店里喝酒,你对得起你父母吗?下次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店小二说完嫌弃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等貊桐靠近一看,这人身材高大,宽阔的肩膀上却是一头乱蓬蓬的长发,像个孵蛋的母鸡尾巴。深凹下去的眼睛里充满血丝,皮肤粗糙得像橘子皮。
貊桐看不过去,小心翼翼地询问着:“这位大叔,你没事吧?”
“什么?你叫我大叔?”这个男子深凹的眼睛里突然寒光一闪。
貊桐一愣,赶紧改口说:“不不不,这位大哥,你没事吧。”
“你看我像有事的人吗?多事!”男子狠狠地剐了一眼貊桐,便要抬脚离去。
貊桐没想到这里的人都这么不尽情义,完全不像木棉村里的那般淳朴,心中不免一阵失落,他也不想再纠缠下去。可是转念一想,少问一个人也许就少了一个机会,他索性厚着脸皮回过头来问道:“这位大哥,你知道有叫桑晚的人吗?”
“谁?”刚要离开的脚步倏地一下停了下来,这男子惊讶地瞪着眼睛,望着这穿着怪异的兄妹俩。
“桑晚,桑树的桑,晚上的晚。”貊桐又强调了一遍。
“要你废话,我是说谁告诉你有人叫桑晚的?”
“家师告知,在安乐城里能找到一个叫桑晚的人。”
男子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二人,思索了片刻道:“我倒是知道谁叫桑晚,只不过嘛。”
“只不过什么?”貊桐似乎看到了希望,连说话也变得急切起来。
“只不过你也看见了,我这酒壶空了,它什么时候能装满,我便什么时候能想起来谁叫桑晚。”这男子将手里的酒壶晃了晃,完全不顾自己在两个小孩心里的形象。
“那它什么时候能装满呢?”
“我......,你身上有钱吗?”男子失声叫到,他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么白痴的人,干脆不如直接开口要钱来得实在。
“你是说这个吗?”貊桐连忙从身上掏出一大把碎银子,银闪闪的。木棉村里根本不流通金钱,所以兄妹二人也没见过钱,这把碎银子还是师傅临终前给他的。
男子眼前一亮,赶紧将所有的银子抓了过来,顺道瞥了一眼,道:“两个小鬼,还没吃饭吧,我今天就发发慈悲,请你们两个吃一顿吧。”说完大踏步走进了刚刚被赶出来的小餐馆。
刚一落座,男子就将这把碎银子系数摆在桌上,得意洋洋地说:“小二,好酒好菜端上来。”
店小二一见是这男子,刚要发作,却只见桌上一把银闪闪的碎银子,连忙转变态度,道:“哟,客观,想来点什么啊?本店有上好的精酿桃花酒和甘露醇。”
“先来五斤桃花酒,二斤熟牛肉,几个大馒头。”
不一会儿,美食纷纷端了上来,男子迫不及待地端起桃花酒将自己的酒罐子灌满,然后又倒了一大碗一饮而尽,嘴里还不时发出满意的呲呲声。
“大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谁是桑晚了吗?”貊桐咽了咽口水,低低地问道。
“我就是桑晚。”大快朵颐之际,男子吐出几个字。
“你就是桑晚?”貊桐脸上很明显露出一丝惊讶,惊讶之余是一丝愠怒,绕了半天,他就是桑晚。
桑晚对貊桐的不悦情绪视若无睹,继续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突然,他将碗放下,道:“你师傅是谁?”
貊桐说:“家师玄清道长。”
桑晚一愣,嘴里的牛肉瞬间失去了诱惑力,他转过身来冷笑一声,问道:“那老头儿叫你们来找我干嘛?”
“师傅让大哥带我们去穷极之海。”
手中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在了桌上,发出一阵脆响,桑晚心中的一口气顿时被憋住:“你说穷极之海?”
五年前,玄清道长告诉桑晚,要他一直留在安乐城,等人来寻他去穷极之海,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五年,整整五年了,终于来了,他终于等到了。
整整五年时光无作为,目睹了身边一个个人被一种叫做汰的妖魔附体,自己却又无能为力,只得靠酗酒度日,这日子太难熬了,他差点都要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叫穷极之海的地方了。
终于有人来寻他了,他心里竟有一阵莫名的失落感,脸上立马露出讽刺的神色,道:“那老头儿自己那么厉害,他怎么不带你们去啊?”
桑晚刚一说完,貊桐露出一副无限神伤的模样:“家师前几日过世了。”
“过世?”桑晚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端在手里的酒碗也掉在了地上,一瞬间激动得泪流满面:“你是说那老头儿死了吗?”
“师傅为救我们兄妹俩耗尽了真气,仙身也化作流光消失了。”此刻貊桐的心虽然抽搐了一下,面色却依然平静。
桑晚听得懵了,呆了,如失魂,如落魄,心里一阵疼痛,放声大哭起来,双手不断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死老头儿,要死了也不回来打个招呼,整整五年不见踪影,现在居然一个人去死了,你怎么对得起我?”
桑晚忘情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仿佛已经忘了周围的一切,也不顾旁人投来的异样眼光,他痛苦地述说着:“我要修道你不肯,我要跟你一起云游四海你也不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每天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很厉害的样子,每天指挥我做这个干那个,到头来我也没学到什么本事,连喝酒钱都挣不到。现在好了,人死了连个尸身都没有。我说你图个啥啊?替人看相也不收钱,自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说走就走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桑晚痛哭的双眼扫了一眼周围,见不少人盯着自己,心里也有一丝气愤,道:“看什么看,你们家里没死过人啊?”用烂糟糟的袖口抹了抹眼泪,接着道:“死老头儿,求了你几年让你收我为徒你不肯,现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毛孩儿,还是你徒弟,你要成心气死我啊?”
貊桐觉得很尴尬,想做点什么来打破这气氛,他轻拍了拍桑晚的肩膀说:“还有我妹妹姝悠。”
桑晚一口气被紧紧憋住上不来,全身一震,用余光狠狠地瞪了一眼貊桐,道:“收了两个徒弟也不收我,你当初就不该救我,还不如让我死了。”
貊桐和姝悠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桑晚的激动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一阵疯狂的独白之后,只剩下疲惫和难过,在他心里,玄清道长不仅仅是恩人,他更早就把他当做了师傅,这份情谊甚至超越了父子之情,苦就苦在一直得不到承认,现在突然得知道长的死讯,他的心比被人掏了还难受。
桑晚觉得越来越难过,到最后也没跟玄清道长见上一面,他突然想起来,十几年前,道长拼死将自己从芭蕉精手里捡回一命,之后便经常出现在他面前,教他御魔驱鬼的法术,观星象,学八卦,只是空有一身的本领,却施展不出来。
他将自己的小酒罐子打开,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人固有一死,况且人死不能复生,算了,死老头儿,等再过几十年我便下来找你,你最好保佑我能平安地将两个崽子送到穷极之海。”
“这么说,大哥是答应送我们去穷极之海了吗?”
“既然你自称是老头儿的徒弟,以后就管我叫师兄吧,你叫什么名字?”桑晚扭过头来看着貊桐。
“我叫貊桐,对了,这是我妹妹,姝悠。”貊桐指了指身旁的姝悠道,姝悠还沉浸在伤痛之中,不能自拔。
“你刚才已经说了一遍了,看你这妹妹,像个傻子啊,这么久了一句话都不说。”
貊桐突然噎了一下,一丝愠怒漫了上来,不过他强压住怒火,沉默了片刻,便将几日前家里发生的变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桑晚。
桑晚默然,原来他们之间的经历是那么的相似,他的母亲也在两年前去世了,他花了好长时间才走出丧亲之痛,眼前的这两个小孩儿,远比他经历的要多,远比他要坚强,他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
“师兄,师傅临终前嘱托我一定要带着姝悠去穷极之海,你能带我们去吗?
桑晚含泪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