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皇上召見時,楊福正陪著衛朝夕吃糕點,栗子糕、綠豆糕、豆沙卷、蜜餞棗擺了一排,剛要下嘴,忽然得知被召入宮,連忙換了衣裳出門。
一進入殿中,便見皇上把玩著手中的一盞鬥彩小杯,釉色青白,瑩潤如脂,外底繪一折枝牡丹,以素彩勾邊並用青花繪出脈莖,又在葉間填上綠彩,花瓣間填黃彩,精美可人。
楊福伏身請安:“參見皇上。”
皇上轉過臉看他:“許久都不見你了,聽說最近你西廠的事也不怎麼管,都在做些什麼?”
放手西廠的事務,是尚銘給楊福的指示,短短兩個月,因為楊福的刻意閒置,東廠迅速崛起。就連皇上親自指示楊福去核查妖狐夜出的結果,楊福也只草草回答說自己的調查結果與東廠完全一致。
皇上對於東廠的處理結果,仍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既然“汪直”都予以認同,便照著尚銘呈上來的結果處置了。
尚銘對此較為滿意,對楊福的信任也多了幾分,楊福便趁此機會,再次提出自己替代汪直的條件。不久之前,尚銘已是應允了。
他的條件是什麼呢?楊福垂下頭,沉聲應道:“回皇上,近日,臣在調查。”
皇上來了興致:“最近重要的案子都是東廠在查,還有什麼需要你親自調查的案子?”
楊福咬牙,慢慢道:“我發現了一些線索,似乎……有人想要謀權篡位……”
皇上面色大駭,聲音都高了幾度:“謀權篡位?誰這麼大膽子?”
楊福想了想,決定先不把話說開,只鋪墊道:“如今只有幾封書信交往的證據,應是某地藩王所為,具體是誰,我正在調查。”
他說完,便將事先偽造好的書信遞呈給了皇上,是尚銘派人偽造淮王筆跡所書,不過為了真實可信,心中並未表明淮王的身份。
“這字跡……看著有些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來。”皇上氣得聲音都在發抖,怒道:“不論是何人,此事必須嚴查!”
楊福立刻應下:“臣必會竭盡全力!”
雖然近日“汪直”的表現讓皇上並不滿意,但因著長久以來的偏愛,皇上對汪直的話還是相信的,甚至很慶幸他能夠調整狀態,重新拾起事務。
“最近東廠的表現讓朕十分滿意,西廠卻日漸式微。此事若是全權交給你,你覺得,朕能夠放心嗎?”
此事正是楊福蟄伏已久的目的所在,他毫不含糊地答道:“請皇上放心,此事臣必定嚴查,絕不讓奸人威脅到皇上的地位。”
皇上肅然點頭:“好,不要讓朕失望。”
楊福信誓旦旦,正欲退下,又聽皇上言道:“剛好,後日,王越便回京了,朕知曉從前的案子他幫了你不少,這次也可以讓他協助你調查。”
楊福心裡頓時狠狠往下沉了一下:“王越?他從大同回來了?”
“早幾日便啟程了。他這次立了大功,朕正準備好好獎勵他。”皇上道:“不過,朕本以為,你們一直保持著聯絡。”
王越的確同楊福聯絡過幾次,可楊福縱然神態言行能夠模仿汪直,字跡卻不能。他從小顛沛流離,並沒有什麼學問,筆頭上的功夫,不敢輕易對王越做出迴應,都是由尚銘手下經過字跡訓練的人代筆。更何況,尚銘曾經告訴過楊福,憑他如今的偽裝,一般人都瞧不出端倪,但在朝中,有一個人是很難瞞得住的。
這人,就是王越。
王越與汪直交情甚篤,無話不談,旁人亦不知他們二人相處時是怎樣的狀況。因而,楊福倒是希望兩人的相處越疏遠越好,可這疏也還不能過了界,否則同樣會引來人懷疑。
楊福硬著頭皮應道:“臣之前,已聽聞他大勝歸來,卻不知他後日便會入京。”
“你現在知道了。”皇上一邊說,一邊命御前太監將自己手中把玩的鬥彩瓷賞給楊福:“今日叫你來,本是想與你一同欣賞這次御器廠呈上來的精品。你舉薦的人不錯,也是因為當初有你放棄沈瓷,才有這幾日萬貴妃的歡心。這鬥彩瓷是此次呈貢的上佳之品,賞給你,好好去辦我交給你的事。”
楊福手捧著這盈盈可握的瓷器,青色為底,五彩爭豔,只覺手心燙得厲害。他想起沈瓷,又想起朱見濂在懸崖邊上救他的那一命,不由愣了愣,將手中小杯緊緊握住,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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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一回到府中,開門便迎來衛朝夕關切的目光,急急衝上來問道:“怎麼樣?皇上為何突然召見你?”
楊福揉揉太陽穴:“大概是這次御器廠的瓷器終於讓他滿意了,順帶便想起了我。”
“御器廠……”衛朝夕的聲音低了下去,喃喃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
楊福擡眼看她:“怎麼?想家了?”
衛朝夕咬咬脣,下巴收緊,沒答話。
“一開始便叫你別跟著我,是為你好。”楊福看了看院落周圍,大多已布上了尚銘的眼線,攜著衛朝夕走了幾步,低聲道:“如今我想把你送走,只怕會被尚銘阻攔,恐怕是行不通了。”
“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的,我也不想走。”衛朝夕倔道,這些日子,楊福總沉浸在沒將她送走的懊悔情緒中,卻不願提及兩人之間的情愫。她氣呼呼地轉過頭,靜了一會兒,又軟下來,回頭輕聲喚他:“楊福……”
“嗯?”
“我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衛朝夕道:“你原本便不是宮中人,何必要趟這灘渾水?若說是為了名利,可如今你把一切權利都讓給了東廠;若說是為了風光,做太監又有什麼風光;你連自己都不是了,如今冒著生命危險,是為了什麼?”
“別說了。”楊福別過眼:“現在還不到你應該知曉的時候,眼下你只需要安安心心呆在這裡就好,尋到時機,我便會把你送走。”
衛朝夕抿脣:“你說得倒是輕巧,可是,我總擔心……總擔心……”
“擔心什麼?”
衛朝夕的聲音細如蚊蠅:“擔心……汪直,其實還沒有死。”
楊福一怔,下意識答道:“不會的。蒼雲山的懸崖掉下去,生還的可能性太小了。”
“可能性小,也是有可能的。”衛朝夕急切道:“之前尚銘派人去懸崖下搜尋,也沒有找到屍體,不是嗎?”
“懸崖下有一條小河,或許屍體是被河水沖走了。”
衛朝夕仍不放心:“那萬一是沖走後,被人救了呢?”
“……”楊福沉默了片刻,出言安慰道:“別想了,你我都親眼看著他摔下去。已經兩個月過去,依然沒有任何訊息,不要嚇自己。”
衛朝夕洩了一口氣:“或許吧……”
“如今最讓我擔心的,其實並不是汪直的屍首沒有找到。”楊福背過手,慢悠悠地踱了兩步:“我最擔心的,其實是後日,王越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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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日,城門。
王越帶領的士兵還未入城,便聽得陣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鎧甲相磨,兵器搗地,氣勢恢宏,鏗鏘有力。
皇上在城門處設了儀仗,為王越接風洗塵,以慶祝他擊退韃靼之功。在兩列步兵的夾道中,王越身穿鎧甲,一騎而來,陽光照在鎧甲之上,泛起明晃晃的光,更顯得他整個人魁梧有力,銳氣逼人。
號角陣陣,鼓聲隆隆,楊福站在接風的官員中,看到王越凜凜威風的模樣,不由心頭一緊。
看上去,這王越並不是個好對付的角色。
漸漸地,號角與鼓聲低了一些,直至消弭。王越的駿馬已行至接風的官員面前。然而王越卻不急著下馬,反是停在此處四處張望,那目光盯溜溜地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最後定在了楊福身上。
“哈哈,小汪汪!”王越眸光一閃,翻身下馬,直接就將楊福拽了出來,笑眯眯的:“這麼久不見,胖了一點哈。”
這模樣,與他方才進城時的肅穆模樣大相徑庭。楊福想起尚銘的叮囑,在人前,汪直和王越並不多話,雖是好友,但說話卻有些爭鋒相對的意味,於是瞥了一眼王越,穩妥迴應道:“你倒是好,打個仗都沒變化。”
王越哈哈大笑,伸手拍拍楊福的背:“走,今晚咱哥倆去喝幾杯。”
楊福沒忍住,下意識地偏了偏身體,閃開王越。
王越沉浸在凱旋的喜悅中,也沒在意,很快恢復了笑容,一把攬過楊福的肩,兩人便這麼勾肩搭背地離開了。
走著走著,王越突然開口:“咦,我怎麼覺得你好像矮了一點啊?”
“有嗎?”楊福竭力掩飾內心的慌張:“久了沒見,你感覺錯了吧?”
王越嘟嚷著:“從前搭著肩,似乎不是這個高度……”
楊福的肌肉都似乎僵硬了,又見王越粲然一笑:“一定是我變高了的緣故,哈哈。”
“哈哈哈……”楊福也扯著嘴角配合笑了起來,心中想的卻是,王越這人,今後能躲多遠便躲多遠,否則,縱然他訓練三年,也很快便會露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