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在钢城南部的偶遇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但路途的艰辛没有让幸运有更大的发挥余地。没有找到野生食物,没有找到动物,到第二天的时候,严重营养不足以及饥饿缠身的郁林冬和马婷出现了严重的体力透支。马婷好几次想要坐下来休息,都被郁林冬拉了起来,让他继续走,大家都知道,这种时候如果停止运动,放任躯体去尽情地休息,很快就会出现失温,既而就会发生休克,直至多器官衰竭而死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强迫心脏加速跳动起来,让这台精密的生物发动机把自己身体里边边角角的脂肪全都压榨出来,保证身体的能量供应,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栗慧虽然看起来一切正常,但她的肚子里也已经一点儿残余都没有了。马婷体力彻底不济的时候,栗慧就背着她走,但郁林冬自己也没有坚持多久也跟着不行了。他的营养状况本来就不比马婷好,何况在遇见栗慧之前,他体力上的消耗却比马婷多得多。
“你们把我放下吧。”马婷说话的声音仅仅比气若游丝好上那么一点儿,“我知道我不行了。”她咕咕哝哝地靠在栗慧的肩头说着,而栗慧却没有理睬她,坚定地朝前走去,马婷也就这么一边说着,一边挪动着好像已经不属于她自己的双腿。
“如果你们能找到曼玲,千万替我向她道歉,就说妈妈对不起她。”她好像已经在交待遗言了。
“我比好多人都多活了一年,不错了。”
“见过了很多别人都没见过的事物,足够了。”
她此时已经深知自己的末日已经来临了,当她还是难民的时候就见过了太多这样的情况。很多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人贩子就会把绳子割断,然后在倒下人的脖子上割那么一刀。事实上,很多人倒下的时候都没有死,有些甚至都还有意识。而送他们上路的最后一刀,也就有了很多种意义,与其说是死去,不如说是解脱吧。
半晌,她没有再说话。
“马婷!”栗慧一边走一边喊她,“你接着说啊!别停下来呀,你接着说!”
“啊?”马婷开了口,这才让栗慧长出一口气。
“说什么呢?”
马婷自己也不想说什么了,她太累了,累到随时都能够睡着的程度,累到说话都已经费力的程度。此时此刻,她整个身躯都已经压在了栗慧的背上,她的双腿已经迈不动步子,只是被栗慧拖着在向前走。
“她快不行了。”郁林冬有气无力地说。
“你也快了。”栗慧平静而幽怨地说。
“是啊,我也快了。”郁林冬咧咧嘴,似乎在微笑。
“没有去掩体里,你后悔吗?”栗慧问。
“当然不后悔。”郁林冬说,“桀骜不驯的人怎么会甘愿住在坟墓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栗慧,你自己走吧,我们两个没能力找食物了,你还有点体力,别浪费在马婷身上啦,生生死死都逃不过的。你如果不放也可以,明天或者后天,我和她死了之后,你想办法把我们的肉带上。”他说这话的时候平静似水,仿佛他就是当年割肉救狼的菩提,而栗慧,却完全没有料到郁林冬居然如此坦然如此直接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说什么?”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我们死了,你吃我们,应该够了吧,一百多斤肉呢。”
栗慧既没有反驳他,也没有同意他,她也很累了,索性把已经睡着的马婷轻轻放到了地上,自己也坐下了。
“这是最好的方案了。”郁林冬也躺倒了地上,等待死亡来临,虽然这个过程会很漫长。
栗慧半埋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粗糙的手其实也杀过不少人,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甚至那些往事犹在眼前一般。去年冬天,他们为了活下去,杀了很多人。她抬起头,看了看眼前已经奄奄一息的马婷,又看了看精疲力竭的郁林冬,内心深处恍然间透不过气来了,仿佛这幽暗河谷两侧的大山正死死压在自己身上。
“以后你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的。”郁林冬知道这年轻的姑娘正被她自己内心里的道德法庭拷问着,“在这种时候,最大的道德就是三个人里活下来一个。”
“不,”栗慧突然站了起来。
郁林冬看着她,继续道,“哦?你自己走也好吧。”
她真的毅然决然地往前走去,没有吭声,没有说话,直到走得有些远了,她回过头,平静而坚决地对郁林冬说,“等我回来。”直到从郁林冬的视野里消失,她也再没有回头。
“傻孩子。”郁林冬呆在原地,苦笑着自言自语。
世界静寂无声。
当她站起来的那一刻,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她执拗地走向了荒野最深处,走向未知的最深处。她知道郁林冬是审慎而且理智的,而她自己的内心世界却被很多感性的东西所填满。规则是自然所定的,而人存在的意义,是不是也为了违抗规则的压迫呢?
呼呼的风声不时带着幸存动物的鸣叫传遍整个河谷,声音让静寂显得更加的静寂与悲戚了。太阳在黑云背后缓缓向西落下去,灾后普通的一天即将过去了,这一天里,无数的幸存者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困厄而死去,无数的掩体人依然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度过这平淡无奇的一天。
“我们今天晚上就会死掉的吧。”从昏睡中醒过来的马婷自顾地说着。
“应该是的。”郁林冬躺在地上回答她。
造化弄人,当夜幕即将替代最后一缕阳光时,年轻的姑娘居然奇迹般地出现在郁林冬和马婷的面前,而更奇迹的是,她的背上背着猎物,黑色的,长着坚硬外壳的,一只甲虫。它的头部已经不见了踪影,透明而又粘稠的体液从伤口处缓缓地往外淌。显然,是栗慧用钝器把它干掉的,狩猎者死在了猎物的手下。
“我真是庆幸我自己没有到掩体里去。”郁林冬说,“这虫子简直就是奇迹。”他好像忘记了饥饿和疲惫,同时也忽略了栗慧手臂上的划伤。
“我们可以活下去了。”栗慧已经升起了火堆,“她说过,活着就有希望。”
“谁呢?”
“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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