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去的路上,梧惠问:
“你为什么会在附近?这方向,也不是从医院加班回来。别真是出来过节吧?”
“不像吗?”
“凭我对你的了解,你没这么闲。”
“那你确实太了解我了。”莫惟明笑了一下,“去了趟市图书馆。挺久没去了。”
“这样啊。有什么收获?”
“没什么特别的。”
莫惟明不能说是骗了她,但有所隐瞒。他的确是去了图书馆,却是和九方泽见面。这次只是简单聊聊有关血样的检测结果,还有后续的方案,不必带医疗箱。何况节日当天,街上的人实在太多,这么做过于引人注目。相反,图书馆倒是没什么人在。
莫惟明摊开手。送出花灯后,他手里就什么都没有了,连钱包都更薄了些。梧惠瞥了他一眼,嚷了句不像。他终于想起帮梧惠拿点东西,被顶了一句“家门口才想起来”。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紫薇公寓的附近。居民区相对安静,偶有孩子在大人的陪同下举着小烟花、零食或花灯走过。进了院儿里,四处张灯结彩,节日气氛很重。
紫薇花开得依然灿烂。但梧惠很清楚,它们的花期就要结束了。等到了公历十月,树上便一点儿亮眼的色彩也不会有。院里橙红的灯,将紫花中的红提炼出来,显得更加惹眼。
提着东西走太久,有些累了。梧惠走到树下的石长椅上稍作休息。莫惟明坐在旁边。灯笼将路、将花,还有他们的脸都映成一种没有温度的红色。这并不能掩盖他的疲惫。居住在公寓的人陆续回来了,并没有人注意他们。
“你真的拿了很多东西啊。”
“启闻不是出国了吗?就是那个欧阳,我同事,你肯定记得。他委托我逢年过节去家里看看老人们,照顾照顾。结果,反而是人家来照顾我。我提回来的东西,比我送出去的还要多。而且我买的礼物,也用的是他留下来的钱,搞得我挺不好意思。”
莫惟明看了看那些篮子、袋子。
“我猜,说不定让他们照顾你,才是你同事的本意吧。”
“是吧。”
“毕竟你一个人在曜州生活。这么大的城市,挺不容易吧?”
“还好。我老家也不是很差,只是刚来的几个月不太适应。曜州很包容的,什么阶级的人都能找到合适的落脚地。喜欢清静的田园生活,去宿江以北;喜欢繁华,选宿江以南。也只有宿江南,最能代表曜州,也符合所有人对港口城市的印象。”
“确实如此。说到东西城区,都默认在南城。东城区机会很多,一飞冲天和一步踏空是一念之差,一墙之隔。没太读过书的年轻人,都会选在那里发展。有些才学在的人,会选中城区。但城中再往南,贫民很多如果不是本地人会被刁难。年龄稍大、追求稳定生活的人,才会选最老的西城区——也就是曜州最开始发展的地方。”
“总感觉,你在说我是老年人呢。”
“我不也一样。”莫惟明耸了耸肩,“而且我们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也是这么看,我们有机会来到这儿,也算是靠爹娘了。”
“算是提供了一个机会吧。但要在平台站住脚,必须有点自己的实力,否则很容易被洗牌。很多人适应不了这里,和自己过去的认知反差过大。”
“说到这儿霏云轩的各位,倒是从全国各地来。他们随楼主云游各地,应该,都是见识丰富的人。这些是羽告诉我的。不过羽说,她是在几位返程的途中加入的,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所以,她很羡慕”
莫惟明倒是有不同的看法。
“他们不也回到了同一处牢笼吗即便在曜州的中心,即便见了形形色色的客人,终归也是暗无天日的。他们给自己圈了个地方,不出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见过自由的人,怎么可能会甘心局限于此呢。”
梧惠沉默了。她读过很多书,知道莫惟明是什么意思。她也从羽的口中,了解过那几人的经历。也许有着那样的过去,他们更希望过风平浪静的日子。
“可能就像他们说的,一家人在一起,是更好的选择吧。”
“这句话只能理解为:他们除了彼此,没有别的家人。”莫惟明微微摇头,“我不认为他们只是单纯地追求这个他们显得很被动,像是除此之外,没什么可选的。我想,也与他们的楼主也就是玉衡卿有关。她的想法和方针太过保守。”
“她还保守?我们真是被第一次见面给骗了。看上去那样温婉的女人,竟会对天权卿那样的孩子痛下毒手。这么看,她也真够激进的。难道也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就是为什么说人不可貌相。人活在世,谁还没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谁都同情只会害了你。”莫惟明无奈地说,“说了多少次,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我就那么一说呀。羽,还有她的朋友虞颖,都多可怜啊。他们最近没有动向,莫非是谁在暗中进行了打压毕竟做了这么出格的事。也可能,只是决定在出事后保持低调吧?真想不清楚,可惜也不能问。”
提到他们,很自然就会想到另一个姑娘。
莫惟明随口问:“不知极月君对墨奕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收获。”梧惠直白地说,“我上周问过她了。她直接杀到皋月君面前,要问个明白,结果他说不知道。我们当然不信,但他把话咬死,谁也没办法。”
莫惟明翻了个白眼:“极月君还是不够心狠。像他对待犯人一样对待他,就老实了。”
“哈哈,难讲。”梧惠嘲弄一般笑了一下,“毕竟他们有无尽的寿命拿来糟践呢。”
“照这么下去,也没多久了。”莫惟明说,“我粗略地算过,这种灵潮消退的影响,是呈指数级递减的。可能不到两百年甚至一百年,人间各种奇妙的现象会完全绝迹。”
“那,真可惜啊。”梧惠说,“恐怕羿家会在这一代抓紧行动。墨奕她啊。”
梧惠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有什么问题?”
“我想起一件事。前两天,我在百货大楼遇到了晗英就是公安厅的女警员,你记得吧?我想到,她说过——她住的那个房子,会从地下室传来奇怪的声音。你说,该不会”
“是有这种可能”莫惟明顿了一下,“但是你该不会是想去看看吧?”
“那也太危险了吧?”梧惠连连摇头,“公安厅好歹还讲王法,那里可是别人的家啊。不过,也许可以问问白科长?晗英说,他偶尔也回去住。只是大多数时候比较忙,才在厅里过夜。”
“别给人家添麻烦了。你问白科长,他就算知道,又能给你说什么?再怎么说他的身份摆在那里。都算是出身羿家,你心里没点数吗?不论白科长对这些事知道多少,你都只会为难他。何况你这不是会暴露晗英么。”
“晗英暂时离开曜州了再怎么说,不至于吧?”
“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别再参与这些事情了。”
“我本来也没机会见到白科长。你激动什么?”
梧惠有些不适了。说到底,她觉得莫惟明管得太多。
“你呢?你一个人又有什么成果?上次对虞颖的血样检测,有得出什么结论吗?”
莫惟明没有直接回答。或许他在考虑,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也许那根本不是血。”
“不是血?”
“它们像是一群生物。生物的聚合物。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好像,黏菌,或者非常细微的蜂群蚁群,它们聚拢在一起。密度大则粘稠,密度小则稀疏。它们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但仅仅是意识,而不是思想。”
“人类的血管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梧惠听着心里发毛,“血液可是在人的四肢百骸流淌的。任何地方受伤,都会流血,因为有那个什么毛细血管是吧?这说法,不是太可怕了吗?就好像她的行动是被另一种生物支配的!我在书里看过,好像寄生在人体内的某种菌群——天啊,她现在到底是什么人?”
她确实也不能算是人类了吧,按照生物学的定义。
梧惠的声音有些高了,有进入公寓的人朝两人看了一眼,她立刻闭上了嘴。莫惟明并不反驳她的每一句话,这样一来,她更加不安。
“反正,你现在知道,这是多可怕的东西了。想想看吧,我们在图书馆读到过的,曾在南国出现的海夜叉。血肉再生的力量,来源于受到刺激的、蓝血中的生命。当它完全占据生物的躯体时,同化就完成了。我的猫也是它们会亲近自己的族群。也许,在深海中尚有它们古老的同族。”
“这就是神无君曾与之战斗过的东西吗。”梧惠觉得身体发凉。不过,也确实到了天气变化的时候。她想了想,又说:“照这么讲,我好像理解了”
“理解了什么?”
“理解了虞颖的死。”梧惠解释,“还有你的猫。假设它们的最终目的是相聚,那么在此前,一定会保证自己的力量吧?它们必须足够庞大,足够黏稠。也就是需要繁衍。你的猫在海岛上,它离海很近,走得很安静。但虞颖距海很远,它们必须——传染自己。”
梧惠的说法令莫惟明泛起久违的寒意。
“所以她将自己拆开是想感染更多人吗?但是,”莫惟明思考着,“如果只是空气传染,我们早就——尤其是九方泽。可能有别的路径。她果然是个危险的人——任何意义上都是。让你不要靠近她,是有原因的。”
“可你说它们不会思考,怎么能有这么‘智慧’的手段?”
“群体智慧。”莫惟明说,“换而言之是本能。生物正是这样完成进化。”
“”
“你猜的方向也许没错。世上有些真菌或者寄生虫,就是通过控制宿主,暴露在天敌的视线里,完成下一轮的转移。”
现在,本就胆寒的梧惠泛起了与莫惟明相似,甚至更甚的冷意,凉到心里。
“但我能知道的只有这么多”莫惟明轻叹一声,“如果有更先进的设备,也许能给出更多方针。反正,按照正常的检测手法,不能完全得到我需要的信息。”
听到这儿,梧惠的脑内浮现出了皋月君的工作室——那个藏于闹市区西药店的地方。里面的设备千奇百怪,说不定会有莫惟明需要的。但皋月君真的会借吗?就算同意了,恐怕也会提出古怪的要求吧。
“也许,皋月君会有相关的设备呢?”
“进公安厅?你可真幽默啊。”
看来莫惟明完全不知道那个地方。梧惠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说。
“也许他在其他地方,会有自己的装置。毕竟公安厅也人多嘴杂,不可能都是他羿家的亲信,所以”
“那就是你说的,羿家的住所了。”
“不过晗英好像并没有提到皋月君会出入那里。再怎么说,也是自己家,不该让六道无常随意出入吧?”
“谁知道呢,那是他们的事。而且那只是一个房子,房子可以做任何功能。”
“好吧,你说得对。”
凉风习习,迎面吹来,院子的灯笼左摇右晃。光源发生移动,花与树影影绰绰。
“我有一盒药。”梧惠终于说,“是皋月君给我的。”
莫惟明猛看向她。
“什么药?”
“我不知道,我认不出来。好像什么药都有。”梧惠局促起来,“但他写下了一些简单的说明。我至今还没有打开,你要看看吗?也许,有能帮到她的吗?”
莫惟明没有回答。他记得皋月君的话——那不会是九方泽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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